正文

震余記|折翼天使

文藝犯 作者:王愷


剛開始,都是在非正常場合見到她,我是俗人,只能用天使之類的稱呼來叫她。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站在這邊的廢墟上,遠遠地看見她穿著粉紅色的護士服,在那里努力地動員一群群的消防隊員和醫(yī)生們?nèi)ゾ缺宦裨谙旅娴挠變簣@孩子。那些來自各地的人大概也是乏了,很多都不動,機械而冷漠地回答,我們要聽指揮員的命令才能動——在斷壁殘垣下面還有呼聲,四處是正在發(fā)灰的尸體堆積的時候,那是最讓人憤怒的人間紀律。

她穿一雙快破的涼鞋,手上拿著一張所謂縣救援總指揮的命令,讓大家看見這張紙后和她走——她知道幼兒園的具體方位,那上面是幾十米高的斷裂的房子,還有幾個不肯放棄希望的哀號的縣城父母。因為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狀況下,屢次眼淚不由自主地流,說那些壓在下面的很多孩子還活著,還在喊“媽媽,媽媽”——有些人跟著去了,是受了這情景的壓迫,沒什么命令之類的約束。

地球上的小生命,引起的最兇猛的同情心。她在廢墟中涉石而過,確實是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善良的形象,因為戴口罩,所以我并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后來這段被同在那里的一個電視臺的記者拍成短片,在網(wǎng)上傳播了一段日子,不過在眾多的片段中不夠紅。很多人去爭辯那些明星人物的作為了,還去鞭打丑惡的所謂“范跑跑”,那階段也是信息轟炸太厲害,所有的東西魚龍混雜,你很難在那么多面孔中分辨出她的。

一個月后我又去,太想見到她,四處都是臨時的帳篷,亂成一團,很多帳篷是按照單位劃分,一個個地壘起了集體灶,許多單位在炒臘肉,都是從廢墟里撿回來的。她所在的衛(wèi)生院的位置很不好找,找了一個多小時。找到她的時候,很奇怪她的那些同事沒給我好臉色,說大家那天都在抗震救災(zāi),你找她干什么,她也沒什么突出,不就是被電視拍到了——我知道一切墮入了冰冷的現(xiàn)實。

有些人被創(chuàng)造成了一個英雄,他就成了英雄,而她顯然是怎么創(chuàng)造都不可能的英雄,她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動。不知道是她們暗示的結(jié)果還是我的感覺,我覺得她在那單位很邊緣,帳篷搭在坡下,一個溝邊,顯然是不好的位置。

這時候才看見她的面孔,很端正,很年輕,不過不是我上次想象的十八九歲的年紀——鎮(zhèn)醫(yī)院的護士,如果沒有這場災(zāi)難,相信她也能和周圍的護士們成為一片,談時裝電視劇孩子老公,可是現(xiàn)在,沒什么可談。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有孩子了,而孩子也在災(zāi)難中死亡——不過一個月后,她還不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覺得有可能被別人家抱走了;她還要找,心念間只有孩子——也是很多父母的典型心態(tài),我無話可說,只是安慰她,總會過去的。

周圍是亂哄哄的帳篷群,天上飛著巨大的直升飛機,我實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后來找到一個清真寺的阿訇,給他幾百元,讓他去給老人們添點菜——漢人有臘肉吃,他們沒有。

第三次是在電視上看見她,一個拍紀錄片的朋友特意找她,看看一年后的生活如何,許多人,她是其中的一個。她很激烈地反對見面,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還是出來了,已經(jīng)不上班了,因為身體很糟糕。我想也是因為那些長舌者的緣故,在綿陽的街道上,她的穿著打扮大概都算時尚,燙著玉米頭,穿著絲襪,可是面孔上還是有凄涼的神態(tài)——天使斷了翅膀來到人間的神態(tài)。

說是在一年中,又懷孕了兩次,可是因為身體的緣故,都流產(chǎn)了。災(zāi)區(qū)有很多人借助新的生產(chǎn)來忘記過去的孩子,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現(xiàn)實機巧,人太渺小,抗?fàn)幉涣怂劳觥谑墙又a(chǎn)。

沒想到她在生產(chǎn)上也這么倒霉,想到她和愛人是如何在黑夜中隱含著痛苦在那里造人的,孤獨而痛苦地反抗著死亡,卻又總是失望,就實在想不下去——人,好像是割倒的草,被扔掉的果核,在塵土中呼吸著,慢慢,慢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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