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行》是杜甫很重要的詩歌作品。這首詩是歌行體，同李白的《長干行》一樣都來源于民謠系統(tǒng)?！尔惾诵小访枥L的是女性在春天盛裝去出游的景象。杜甫寫過很多仿樂府的歌行體詩，他已經(jīng)離開了貴游文學，開始追求比較平鋪直敘的歌謠體。李白的詩里面有很多形式上的創(chuàng)造，對貴族的華麗生活多有涉及，杜甫這方面的因素相對比較少。越到后期，杜甫越是返璞歸真，幾乎不賣弄文字。華麗的東西都拿掉，非常平實。杜甫是寫實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李白則是浪漫文學。

讀過中國美術史的朋友對《麗人行》應該非常熟，唐代畫家張萱畫的《虢國夫人游春圖》，講的是同一個故事?？赡墚敃r，畫家張萱與詩人杜甫都在農(nóng)歷三月三日這一天，在長安的曲江邊，看到貴族婦人盛裝裝扮到水邊去游春。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庇谩靶隆比バ稳萏鞖?，是因為沉悶的、寒冷的冬天過去了，天氣終于轉暖，長安城的曲江旁邊有很多美麗的女子?！皯B(tài)濃意遠淑且真”，“態(tài)濃”是化妝非常濃艷，唐朝女性涂的胭脂、貼的花黃，非常華麗，會在整個額頭上畫一只鳳凰?！皯B(tài)濃”必須要“意遠”，也就是精神層面上要夠高遠，才能平衡，才能美。美常常是兩個相反事物之間的平衡。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然后“肌理細膩骨肉勻”。只有在唐代對女性的身體才會如此直接地描述，對于骨肉的均勻，用最直接的字。宋代以后很少看到這樣的語言能力，可以看到唐詩對于人的身體的觀察與描述多么健康?，F(xiàn)代詩都很少用“肌理”去寫女性的身體，無法像唐詩那樣坦然地去面對。

下面開始講衣服。“繡羅衣裳照暮春”，繡著非常美的紋樣的羅衣，到了春天已經(jīng)有一點薄，被暮光照著?！磅窘鹂兹搞y麒麟”，這是講金子做的孔雀與銀子做的麒麟形狀的首飾?！邦^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庇敏浯滂偝鰜淼暮扇~，從額頭與鬢角上垂下來?！氨澈蠛嗡姡恐閴貉w穩(wěn)稱身。”腰衱是什么？現(xiàn)在日本人和服后面的那個東西就是腰衱。因為是用珍珠繡出來的，走起路來會特別穩(wěn)，背后好像有一個靠墊。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彼衅恋呐赢斨校钪匾氖腔屎蟮挠H戚，皇后的親姐妹，就是虢國夫人跟秦國夫人，虢國夫人最受寵愛。皇宮里面開始送菜出來，“紫駝之峰出翠釜”，用一個翡翠小鍋，裝了一個駝峰?！八P行素鱗”，清蒸的魚放在水晶盤子里。“犀箸饜飫久未下”，持犀牛角做的筷子，已經(jīng)不想吃了，因為每天都在吃東西，多么沒有意思。李白《行路難》里面的“投箸”，是心茫然；這里的“饜飫”是厭煩，對華麗的厭煩，對富貴的厭煩?！胞[刀縷切空紛綸”，貴婦人已經(jīng)吃到厭了，皇宮中的御廚還在絞盡腦汁想做最好的菜來給這些夫人們吃。杜甫在做對比，貴族富貴到這么好的菜都不想吃了，傭人在那邊忙著做讓他們可以吃的菜。杜甫的社會意識慢慢出來了。

“黃門飛鞚不動塵”，“黃門”是管馬的太監(jiān)，為了讓夫人們吃的東西安全衛(wèi)生，所有的食物都從皇宮中送來，為了送到的時候保持熱度和干凈，特地選用訓練有素的太監(jiān)，馬跑得很快，依然“不動塵”?！坝鶑N絡繹送八珍”，一道一道菜送過來。旁邊有人在演奏音樂，“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敖颉笔鞘裁矗烤褪乔亩煽?，他們要上船去玩。黨政軍要員全部到了，“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來晚的人只好下車自己走下草地。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這兩句詩里帶有隱喻，杜甫在講楊家的家族勢力已經(jīng)太大了，覆蓋一切，只手遮天。“炙手可熱勢絕倫”，這個家族炙手可熱，聲勢到了最高點。然后杜甫開始與他最關心的人講話，他最關心的人是誰？小老百姓?！吧髂柏┫噜痢?，你們不要隨便走前面，小心丞相罵你。丞相是誰？楊國忠。杜甫描述華麗之后，最后還是落腳到對老百姓的同情，他覺得小老百姓最好小心一點，在這樣一個富貴權勢被壟斷的社會中，百姓是最卑微的角色。杜甫與李白的不同，就是這種社會意識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