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堂守夜回露營地已經(jīng)是中午,天氣很糟,我爬到帳篷里死睡,醒來時天居然還是亮的。拉開帳篷門,炫目的日光從云層中灑下來,讓人一陣眩暈。
這么好的天氣,不如,去游泳吧!
早在幾個月前,當我在網(wǎng)上查詢朗伊爾賓露營地資料的時候,就被它的“北極裸泳俱樂部”所吸引。朗伊爾賓露營地從2008年開始給在露營地裸泳的旅行者簽發(fā)裸泳證書,吸引了一眾冬泳票友前往娛樂。這究竟是誰的好主意我無法考證,但是在北極游泳,聽起來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就連習慣在冬天游泳的芬蘭人聽到這個俱樂部都連連搖頭說:“瘋了, 瘋了!”
背包客們自娛自樂的小發(fā)明總是很有趣,加入這個俱樂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你必須在露營地工作人員的見證下,光著身子沖到零度左右的北冰洋里;其次,光沖下去還沒用,你要真的在水里游一會兒,并至少全身潛入海水里一次。
在芬蘭的嚴冬,連卡車都碾不碎的湖冰下面湖水的溫度都有4攝氏度,海水由于其物理屬性,溫度能比4攝氏度更低,直逼零攝氏度底線。去朗伊爾賓之前,我天天嚷嚷著要去北極游泳,但其實也就是嘴上說說,并沒有當真,因為即使在芬蘭,我都只敢在6月末的夏季往湖里跳,那個時候的水溫大概有10攝氏度,已經(jīng)把我凍得半死,去到北冰洋游泳,大概真的要在這種沒睡好覺的混沌狀態(tài)下才做得出來。有時候,熬夜不一定是壞事。
9月初,露營地已經(jīng)因為太冷而準備關閉,工作人員只有老板米雪兒,我裹上大衣去公共小木屋找她。她正在保養(yǎng)槍支,聽說我想游泳,立即屁顛屁顛地挎上槍、溫度計和相機就把我往外拽。這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姑娘,經(jīng)營朗伊爾賓露營地這么多年,據(jù)說只接待過兩三個中國人,早就希望在她的游泳俱樂部里填上中國人的名字,所以從我第一天到露營地起就不停地游說我游泳。我衣衫不整地走在扛著大槍的她前頭,陽光朦朧,寒風瑟瑟,好像是要奔赴刑場一樣。
小木屋去海邊的路程并不遠,路上遇見一隊馬和一隊哈士奇,對我們也很好奇,往日寧靜得讓人幻聽的地方,此刻竟呈現(xiàn)莫名的鬧騰。我慢慢脫下衣服,瞬時天地寂靜,估計馬和狗們都被雷暈了,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光腳站在鵝卵石上,腳被凍僵,覺得忽然被凍醒了,每走一步都生痛。冷,真冷!此刻,我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穿上衣服回小木屋喝熱水,二是馬上下水。你也知道,我肯定是選擇了后者。
我是跑到海里去的,因為我知道,只要稍有延遲,就一定不會再有勇氣重來。先把整個身體潛到水里,再掙扎著爬起來,全身的皮膚都失去了知覺。再次入水時,僵在水里的那一剎那,我想到了小時候在水里險些被嗆暈過去的經(jīng)歷,正是那短短的幾秒鐘,讓我此后的人生里看到水時都會產生莫名的恐懼。那個時候,即使在水里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心里卻知道父親就在不遠處看著我,只要死撐過那幾秒就能獲得解脫。沖進北冰洋的時候,因為緊張也被重重地嗆了一下,米雪兒就在不遠處看著我,但是萬一我在那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可能在十幾秒內作好跳進北冰洋的準備,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小時候的死亡陰影再一次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這一次,這意識并沒有留駐太久。我強壓下恐懼,沉著調整呼吸,不多久,身體開始從內而外散發(fā)強烈的熱量,這種能量的匯集來得如此之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有了身體的回應,再游泳就輕松多了。于是,歡快地在水里撲騰一陣,晃了一小圈,直到雙腳冷得要脫落才回到岸上。所有的馬和狗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時間在此刻凝固了。
裹著浴巾和米雪兒回到小木屋,身體依然自動產生著強大的熱量。米雪兒在俱樂部名單上認真寫上我的名字。2010年9月10日,本年最后一個在朗伊爾賓露營地游泳的,Yuxin 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