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這鐵路沿線將是一片蠻夷，我等只有靜坐等待，待水滴石穿、閑到長草、思考完小小人生的所有大問題后才能熬得云開見月明。可現(xiàn)實情況卻是：忙啊，忙得連軸轉(zhuǎn)。

仔細想想，其實完全記不清每一天的時間都花在什么上面。太陽一天天起落，列車一點點朝莫斯科逼近，我卻從來沒有時間進行所謂的“思考”，總是有人一起聊天、打牌、吃飯、下車放風……時間如瀑布一樣地掃過。窗外，電影般一幀幀流過的畫面，確實是以自然為主導，也隨處可見農(nóng)舍木屋點綴其間，時而有大片村落連在一起，道路和汽車亦不乏見。也許，是鐵路帶動了這一切“繁榮”；也許，在遠離鐵路的土地上，大自然仍舊以它自己的方式肆意張揚著。

老陳是個閑不下來的主兒，為了解悶，張羅起斗地主大賽。菲爾在牌術(shù)上是個天才，他不僅迅速向老陳學會了斗地主，還精通各種牌類魔術(shù)，常常揣著一罐啤酒來上演魔術(shù)獨角秀。我和老陳的房間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整個列車的舞臺和棋牌室，列車里的乘客如流水一般來來去去，我們的房間一直是最熱鬧的角落。這喧囂讓我的生活過于豐富而睡眠不足，老陳則開心地招呼各路英雄，游刃有余。

我想再說說我的室友，老陳。

老陳是福建人，57歲，育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均已結(jié)婚生子，所以已經(jīng)是爺爺輩的人物。早年，他留在福建老家做一點兒小本生意。他是個性格老實穩(wěn)重的人，懂點兒生意場上的道道，卻沒有破釜沉舟的氣魄。隨大流賺些穩(wěn)定的養(yǎng)家小錢，維持一家子生機勉強夠用，但沒有太多積蓄，小日子過得也算簡單順意。不惑之年時，有同鄉(xiāng)在俄羅斯倒貨發(fā)了財，給老陳平靜如水的內(nèi)心投下幾顆小石子，激起層層漣漪。老陳自認為智商并不比那些發(fā)財?shù)臏喰∽硬?，勤奮程度也不相上下，為什么就不能給家人帶來更美好的生活呢？思前想后，他認為俄羅斯淘金潮也是他的機遇，于是咬咬牙托同鄉(xiāng)帶他去莫斯科見見世面，而這一去便是17年。

讓老陳在莫斯科扎下事業(yè)之根的是皮貨批發(fā)生意。莫斯科不僅僅是俄羅斯的經(jīng)濟中心，其影響力還輻射到整個西亞、北亞和東歐國家，這些國家的共同特征是冬季極寒，皮衣是走貨量非常大的商品。老陳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成為浙江一家大皮貨公司的代理。他的身家少得可憐，在莫斯科一個城市，這家皮貨公司就有幾十家像老陳這樣的小代理商。就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在俄羅斯經(jīng)濟改革的洪流當中頂風生存了下來。

老陳在莫斯科的經(jīng)歷幾乎就是一部莫斯科中國商人的奮斗史：他經(jīng)歷過東歐劇變后經(jīng)濟的波動期，享受過市場化大潮為小商人帶來的福利，也親歷過莫斯科政界和商界歧視華商甚至驅(qū)趕華商的黑暗時代。和我同乘這次列車的前一年，他工作了十幾年的批發(fā)市場在一夜之間被警察查封，所有庫存貨品全部罰沒，不少商家因此傾家蕩產(chǎn)。然而才不到半個月，老陳就和其他幸存下來的小商家迅速入駐到另外一個市場，把這個新家用不到半年時間經(jīng)營成近東最大的民用商品批發(fā)市場。在莫斯科的17年里，老陳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工作，從未有過雙休日，也從未和莫斯科本地人有過生意之外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