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語錄我寫滿了整整一本筆記簿。這些語錄使我詫異乃至震驚。要知道我并未摘抄那些剛剛遭到不幸、變故,或者死了親人的藝術(shù)家的自述。我取的是反復(fù)出現(xiàn)的心理狀態(tài)。我引用的這些人中,有不少人自己也說他們不理解何以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心理狀態(tài)。
我感到震驚,感到困惑莫解,時時襲上他們心頭的痛苦是種什么樣的痛苦?這痛苦從何而來?怎么同這種痛苦斗爭?用什么方法斗爭?
也許這種痛苦淵源于紛擾的生活,淵源于社會性的苦楚,淵源于世界性問題?也許正是這一切造成了這種憂郁的土壤?
是的,是這樣。然而這時我記起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話:“人們不會為了世界性問題投河自盡、開槍自殺或者發(fā)瘋的?!?/p>
這句話使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無法找到任何答案。我不理解。
也許,說到底(我又這么想了)原因還是世界性的苦難吧?上述那些偉人由于他們具有高級意識便時常因這種苦難而憂心如焚。
不對!除了我所列舉的那些偉人外,還有不少人偉大的程度不亞于那些人,可他們從來沒有任何憂郁的感覺,盡管他們的意識同樣是高級的。而且他們的人數(shù)要多得多。
我出席過一次紀念肖邦的音樂晚會,晚會上演奏他的《由樂隊伴奏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
我坐在后排,身心困乏,憂思重重。
但是《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蕩盡了我的抑郁。雄偉壯麗的樂聲響徹大廳。
協(xié)奏曲的第三樂章中充滿了喜悅、斗爭的豪情、非凡的力量,乃至歡騰。
我不由得思索起來,這個病弱的人,這位天才的音樂家,他坎坷的一生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哪來這么巨大的力量?他哪來這樣的喜悅,這樣的歡樂?這么說,這一切在他身上都是存在的嗎?只是被束縛住了?是被什么束縛住了呢?
這時我想起了我那些博得讀者哈哈大笑的短篇小說。于是我又思考起笑來,在我的書中有笑,可是在我的心中卻沒有。
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應(yīng)當(dāng)去尋找原因,弄清為什么我的力量受到束縛,為什么我在生活中這么不愉快,為什么經(jīng)常會有我這樣的人,時常要發(fā)作憂郁癥,被無端的愁緒所困擾。不瞞你們說,這個念頭使我駭然。
1926年秋天,我迫使自己去雅爾塔。迫使自己在那里待了四個星期。
最初十天我終日躺在旅館的客房里。后來我終于走出旅館去散散心。我常常去爬山。有時一連幾個鐘點坐在海邊,為自己的情緒大有起色,幾乎達到了良好的地步而喜不自勝。
在這一個月內(nèi),我康復(fù)得很快。我心里寧靜了,甚至喜滋滋的。
為了進一步鞏固我的健康,我決定繼續(xù)休養(yǎng)。我買了張去巴統(tǒng)的船票。想從巴統(tǒng)坐直達快車去莫斯科。
我乘的是單人艙,懷著極好的情緒離開了雅爾塔。
海安謐而平靜。我整整一天坐在甲板上,欣賞著克里米亞的海岸和大海,我那么喜愛這片海,為此我經(jīng)常來雅爾塔。
第二天拂曉,我又登上了甲板。
美麗得驚人的早晨降臨了。
我仰臥在躺椅上,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情緒之中。我腦子里想的都是些最幸福的,甚至是愉快的念頭。我在想這次旅行,想莫斯科,想我將在那里遇見的朋友們。我在想這下我的憂郁終于離我遠去了。只要它從此不再來,我才不去費心解開它這個謎呢。
旭日初升。我若有所思地眺望著粼粼的細波、閃亮的日影和聒噪著落到海面上的海鷗。
可突然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這不是憂郁,這是焦躁、害怕,甚至幾近于恐怖了。我好不容易才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好不容易回到了艙房。有兩個小時,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憂郁又回來了,其強烈的程度是空前的。
我試圖與之斗爭。我走到甲板上,聽人們談話。想借此分分心,然而沒有成功。
看來,我不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能力繼續(xù)旅行了。
我竭力支撐著,等船開抵圖阿普謝,我上了岸,打算將息幾天,再繼續(xù)我的旅程。
一種精神上的熱病蹂躪著我。
我坐上馬車去了醫(yī)院。到了那里就癱倒了。
靠了意志的努力,一個星期后,我強使自己踏上旅途。
旅途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自我感覺有所好轉(zhuǎn)??刹赖膽n郁消失了。
長途漫漫,一路上我都在想我這不幸的疾病,它來得快去得也快。為什么?原因何在?
或者根本沒有什么原因?
看上去不像有任何原因。想必只是“神經(jīng)衰弱”,過于“敏感”而已。想必這是常發(fā)病,把我像鐘擺那樣晃過來又晃過去。
我想會不會我生下來就是個孱弱、敏感的人,或者在我的生活中發(fā)生過什么事,殃及我的神經(jīng),損害了我的神經(jīng),使我成為一粒倒霉的灰塵,什么風(fēng)都能把我晃晃悠悠地吹走?
可我突然覺得我不可能天生就是這么一個無力自衛(wèi)的倒霉蛋。
如果我天生是個病弱的人,是個藥罐子,我受得了,即使我天生是個獨眼龍,是個獨臂,沒有耳朵,我也受得了。可把我生下來,讓我憂郁,無緣無故地憂郁,以致覺得世界是可厭的,這我受不了!
我又不是火星人,我是我們地球的兒子。我應(yīng)當(dāng)像任何動物一樣,體驗到生存的歡樂。如果一切都十全十美,應(yīng)當(dāng)感到幸福。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應(yīng)當(dāng)斗爭??筛蓡嵋獞n郁?!連那種壽命只有四個小時的昆蟲也因照到陽光而欣喜雀躍!不,我不可能天生就是這么個畸形的人。
突然間我豁然開朗,我不幸的原因潛藏在我的生活中。毫無疑問,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才使我這么憂郁。
然而是什么事呢?又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呢?
我怎么去尋找這件不幸的事呢?怎么去探究我憂郁的原因呢?
于是我想,應(yīng)當(dāng)回憶我的一生。我開始發(fā)狂似地回憶。可我馬上就明白了,如果不把我的回憶加以條理化,是什么結(jié)果也不會有的。
“沒有必要事無巨細通通都去回憶,”我想,“只消回憶印象最深、最鮮明的就夠了。只消回憶同我心靈的激蕩有關(guān)的那些事就夠了。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謎底?!?/p>
于是我開始回憶保存在我記憶中的最鮮明的景象。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把它們保存得非常完整,沒一點兒走樣。瑣事、細節(jié)、顏色,乃至氣息都保存得好好的。
心靈的激蕩猶如鎂光燈一般照亮了往昔發(fā)生的事。這是一張張保存在我腦子記憶中的快照。
我懷著罕見的激情著手研究這些照片。我發(fā)現(xiàn)這些照片使我激動的程度,超過了我要找我不幸的原因的這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