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再說個小故事,也可以看出黃當年的“形態(tài)”與心態(tài)。據(jù)任裕民回憶:“70年代我在三門峽水利系基地泥沙組。黃先生在這里勞動。他的生活習慣與其他人有點不一樣。馬路對面有賣小吃的,一般的教授都不買,黃先生不這樣,買了之后,就大模大樣地吃起來……當時他是大右派,動不動就把他拉出來批一下。一次,把他叫到車間工人那兒去批斗。工人叫他低頭,他就低頭,他無所謂?!憬形以趺礃?,我就怎么樣。’”(第154頁)
“文革”結(jié)束到去世前共14幀。黃先生是右派,對他來說,“文革“結(jié)束,還不是苦難的結(jié)束,真正的結(jié)束,應當是1980年“右派改正”之后。
這14幀照片中,穿西裝者六。其余均為中裝、毛衣、醫(yī)院病號服,還有一幀為背心,系在家中與侄輩的合影。這一時段,取中間值,按1991年計,黃先生已是80歲的老人,多次住院動手術(shù),早已沒有了當年的英雄氣概。但是,只要外出講學,或是正式場合,甚至在家中照相,仍是西裝畢挺,一點也不含糊。
這幾張西裝照,分別是:第187頁,1987年赴美國講學,在舊金山金門大橋邊留影;第178頁,1988年在浙江大學講《連續(xù)介體力學能量消散率定律》;第218頁,1988年與夫人在頤和園留影,外穿風衣,扎腰帶;第220頁,1997年與夫人鉆石婚合影,深色西裝,白襯衣,扎領(lǐng)結(jié);第196頁,晚年在家中的留影,深色西裝,白色襯衣,深色領(lǐng)帶;第239頁,1998年重返講臺,白色西裝,深色領(lǐng)結(jié)。這年黃先生已87歲,身患癌癥且動過大手術(shù),身體很是虛弱,然而,長江特大洪水過后,心里非常不安,覺得有必要把他多年治水的心得與理論,給同學們講一講,便主動申請上了講臺。
這件事還要多說幾句。按說,像黃先生這樣的留美博士、資深教授,在清華早就應當是博導、終身教授,要給研究生上個課,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然而,事實上不可能。他只是個普通教授,連帶研究生的資格也沒有。不是他沒有,是校方?jīng)]給他,也不對,應當說是他自己主動放棄了這個資格。
80年代,黃先生曾帶過兩個碩士研究生。但緊接著,清華大學出臺一個政策,凡擔任博導者,必須本人申請,系里和學校批準方能擔任。水利系和學校領(lǐng)導,都認為黃有這個資格,但是黃先生拒絕申請。他說:“寫申請,多此一舉,有資格的人,也就是能帶博士的人,還要寫申請嗎?不夠資格的人才寫申請,我夠資格為什么寫申請?”本人拒絕寫申請,領(lǐng)導無法批準,也就失去了帶博士生的機會。只能按普通教授對待,到年齡就退休,連碩士研究生也不能帶了。當年這樣做的,不光黃先生一人,據(jù)書中說,還有兩個公認有博導資格的人,也因此而未能擔任博導。
不是博導,早就退休了,要上講臺,當然要給系里寫申請了。
好在這次,水利系領(lǐng)導,同意了黃先生講學的請求。為了表示對教師職業(yè)的敬重,特地穿了一套整潔的白色西裝,登臺授課。這是此生最后一次講課。
服裝,在黃萬里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品質(zhì),一種精神的境界。
2012年1月10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