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頭男的擁抱(13)

淚流不止 作者:(日)島田莊司


13

通子突然發(fā)現,來家里幫忙的女性全都穿著黑色的和服。因為之前沒人說起過有關衣服的事,所以通子一直沒有察覺。母親一直忙里忙外,通子沒機會和她說上一句話。聽到鄰居竹內太太的催促,通子磨磨蹭蹭地走進大廳,這才發(fā)現男賓們也全都穿著黑色正裝,三三兩兩地坐在大廳里套著白套子的坐墊上。男男女女加在一起總共三十人左右,會場雖然不大,但還算整潔。

通子也有不少事要忙,一會兒幫忙端酒具,一會兒又要把廚房里那小山似的餐具分放到每個人的菜肴旁邊,往返于廚房和大廳好幾趟。新郎在平日一家人吃飯的房間里,一邊對著鏡子試穿黑色禮服,一邊默默地做著準備。新郎身旁跪著幫著做準備的母親德子。不管大廳還是其他地方,通子都沒找到父親的身影。

新郎生田頭上抹著比平日更多的發(fā)油,還是梳著大背頭。臉頰被太陽曬得黝黑,額頭卻還是白的,看起來如同長了斑一樣。不過,被潔白衣領和筆挺的黑色長褲一襯托,生田看起來倒比那天帥氣得多。盡管如此,通子還是不愿讓麻衣子嫁給他。雖然她并不討厭生田這個人,可她就是無法容忍由他來做麻衣子的丈夫。一種生理上的厭惡感涌上通子心頭,通子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

首先出現在大廳的是新郎。在男賓們的起哄聲中,新郎滿臉羞澀地在上座落座。母親德子一臉滿足地跟在后面。酒菜先被端到男賓們面前,杯盤酒具早已全都分發(fā)好。上座的新郎新娘面前,放著一套比其他人的酒具稍大一圈的紅色酒盞。

通子記得當時自己覺得很無聊,印象中好像等了很久。太陽已高懸在空中,說明時間接近中午。通子實在搞不懂,大伙兒究竟在高興些什么?一大清早就聚在家里,可其實只是坐著發(fā)呆,那又何必那么早跑來呢?附近的婦女、她們的丈夫,還有母親德子,全都聚集在大廳里。如此一來,麻衣子不就獨自一人留在屋里了嗎?居然丟下新娘不管,全都跑到這里閑聊,真不知這些人究竟是來干什么的。難道打算讓新娘子獨自一人走到這間屋子里來嗎?眼前的情形,感覺就像是一場沒有新娘的婚禮,這說明沒有任何人好好考慮過麻衣子的感受。對加納家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場為送瘟神而舉行的儀式罷了。

難道說,此刻父親正陪伴在她身邊?就在通子做出如此猜測的時候,父親不知從何處回來,一臉不快地坐到坐墊上。通子不動聲色地悄悄走到父親身旁,問他之前是不是在麻衣子房間。父親露出“開什么玩笑”的表情,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隨后下令讓通子去幫忙。盡管如今通子已經回憶不起來父親當時具體讓自己去干了什么,但那時心中的不快情緒還記得十分清晰。通子覺得自己必須去麻衣子那里一趟。

可就在她準備起身時,只聽竹內拍手說道:“對了,新娘子在干什么呢?”

聽那話的意思,像是剛剛才想起還有這么個人似的。她這副滑稽樣兒把滿屋的人全都逗樂了。眾人的嬉笑模樣讓通子有些憤怒。第一個想起麻衣子的人居然是竹內阿姨,并非母親或父親。

只見竹內站起身來,繼續(xù)說道:“新娘子可真是個大美人兒啊?!?/p>

接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新郎也站起身來,卻聽眾人起哄道:“新姑爺就乖乖地在這里等著吧?!?/p>

“看這新姑爺的猴急勁兒。媳婦又不會跑掉,你就等到晚上吧?!?/p>

或許當時還說了些更加猥褻的笑話,但通子已經不記得了??傊吕陕犃酥缶o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德子則抬手招呼了一聲竹內太太,讓她坐下。

德子應該是覺得此刻還是自己出面去把麻衣子叫來才合理。不管怎么說,德子都是這個家的女主人,這種重要任務,自然不能交給別人家的太太去做。

“我去看看。”

德子說完,竹內太太便老老實實地再次坐下。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催促聲中,德子走出了大廳。女主人的身影剛從視野中消失,周圍的閑談聲便突然升高,粗俗的笑聲如同海濤一般充斥整個大廳。出于對即將迎娶一位如花美妻的生田的嫉妒,眾人不停地戲弄、嘲笑著。有的男人似乎真動了怒。竹內太太也跟著眾人說笑了一陣,之后起身也出了大廳。

不記得過了多久,想來應該沒多長時間。這段時間對通子而言仿佛身處真空世界,被粗俗低賤的笑聲環(huán)繞,通子感覺自己的聽力正在逐漸喪失,最終什么都聽不到了。她覺得自己似乎在大廳里呆坐了很久很久,不過這也有可能是錯覺。

突然,通子聽到走廊上傳來匆匆返回的腳步聲。當時聽到那陣腳步聲的或許只有通子一個,因為整個大廳吵鬧異常,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的話題,估計只有通子仍保持清醒,看到了整件事的始末。竹內太太連滾帶爬地沖進大廳,跌坐在白布坐墊上,臉色鐵青,喘著粗氣。

片刻之后,在座眾人才終于覺察到情況不對,之前的喧嘩聲如同海水退潮一般迅速消失,一陣可怕的沉默緊隨而至。沉默中,大家都盯著竹內太太紙一樣煞白的臉,只見她不停地張合著嘴,看上去就像一條被沖上岸的魚。她伸出右臂,似乎指的是麻衣子房間的方向。不過在場眾人還是沒能弄明白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新娘子,新娘子她……”她的話就此中斷。

“新娘子怎么了?”她的丈夫大聲問道。在座眾人為了能聽清她的回答,變得更加沉默,就連外面卡車經過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她……”

“她怎么了?”通子的父親問道。

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能猜到新娘究竟怎么了。

“她上吊了!”

竹內太太話音剛落,在座的女人先一齊站了起來。緊接著是她們的丈夫,新郎官反而落在了最后。一時之間,他臉上流露出驚呆了的表情。

仔細想想,后來那些人的反應也有些奇怪。先是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們擁到通向走廊的門口,隨后而至的是她們的丈夫,而新郎官和通子父親這兩位與麻衣子關系最親近的人反而落到了最后。通子也不例外。只不過通子落后的原因是父親伸手摁住了她。無事之人的反應卻最快,平日與麻衣子一起生活的人反而給人遲鈍的感覺。

父親阻止通子,應該是想讓她留在大廳,不要到處亂跑。其他人全都爭先恐后地往走廊上沖,沒人愿意留在大廳。

很不可思議,通子的腦海里并沒有留下當時自己在想些什么的記憶。估計當時她心中一半覺得“果不出所料”,另一半則是在猜測為何母親沒有回來,而并非悲傷或痛苦這類單純的感受。她整個人都蒙了。

走廊上匆匆跑過的黑色背影、庭院里熠熠生輝的積雪、如同嗡鳴般匆忙雜亂的腳步聲、為防止蟲蛀而灑在禮服上的防蟲劑的氣味,以及混合著人們吐出的白霧的冷空氣——如今通子就只記得這些場面與事物了。

回過神來時,通子發(fā)現自己已經站在麻衣子門前了。父親在黑壓壓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嘴里念著“請讓一讓”。等他撥開人群來到最前邊時,通子也緊貼著他來到了門邊。那可怕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通子的腦海之中,即便過去了三十年歲月,依舊歷歷在目。在麻衣子平日插花之處,懸浮著一雙雪白的襪子。襪子之上是一身雪白的新娘裝,衣服上繡著仙鶴,兩條胳臂無力地耷拉在兩旁。

如同有一道閃光劃過,通子眼前瞬間變得一片通亮,又突然變暗,仿佛被拖進人群形成的旋渦之中。父親厲聲呵斥讓通子退開,并在她胸口推了一把。通子撞到其他人身上,搖搖晃晃地朝走廊走去。父親飛快地囑咐身邊的人好好看住通子。

那人將腳步蹣跚的通子拖到走廊,又不由分說地拽回大廳。此時的大廳就像一處安靜得有些異常的墳地,剛才的喧鬧聲仿佛蒸發(fā)了。這寂靜令通子感到莫名恐懼,她渾身顫抖,坐在白坐墊上,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越抖越厲害。其實此刻通子還沒弄清麻衣子的屋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她沒看到麻衣子的臉。但并不是因為看不到,麻衣子臉上并沒有東西遮擋。所以要么是因為通子沒有抬頭,要么是因為眼前有人擋住了視線,也可能是因為父親害怕讓女兒看到可怕的一幕,因而迅速擋住了通子的視線。時至今日,真正原因已無法確定,總而言之,通子記憶中并沒有麻衣子死時的面容。最后一次看到沒有生命的麻衣子——雖然它后來又無數次出現在通子的夢境與幻想當中——身上穿著白色的新娘服飾,露出白皙的雙手和潔白的襪子,只有臉孔,是一片透明。

通子雖沒有看到麻衣子的臉,卻清楚地看到了另一幕。除了麻衣子之外,還有一個人的身影清晰地留在了通子的腦海中。那就是驚恐萬分呆坐在房間中央的母親德子。

通子清楚地記得母親當時的樣子,這一幕緊隨其后,也是那場悲劇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幕給通子留下的印象甚至比麻衣子更深。

在棕褐色桌子旁邊,母親端然正坐。如果一直盯著她看,甚至會忘掉旁邊還有具麻衣子的尸體。她的臉漲得血紅,對眼前那些吵嚷不休的人視而不見,對吵鬧聲充耳不聞,那副絲毫不為周圍異樣氛圍所動的模樣,令通子不可思議地回想起了麻衣子平日的樣子。通子的思緒開始混亂,感覺母親似乎在一瞬間年輕了二十歲。不管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后,通子都從未像那一刻那樣感覺母親與麻衣子竟然如此相似。不知為何,通子霎時回想起之前麻衣子給自己講過的那個吃下人魚肉的女子的故事。

那張桌子是平時麻衣子用來練字的,也是給通子畫像時用的書桌。雖然此時桌上沒有任何紙張,卻放著筆硯,而且看起來似乎還是濕的。通子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桌上鋪著墊宣紙用的綠色羅紗,但就是沒有宣紙,這一點令通子感覺很奇怪。

其后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通子完全一無所知。那位受父親托付的主婦始終寸步不離通子,就像是派來監(jiān)視通子的一樣。兩人一直待在大廳里。

通子至今仍然記得,當時和自己在一起的女人始終一臉緊張。不過通子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對方本身并不出眾。兩人相對無言,通子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沒有在思考任何事。其實綜合一下后來得知的情況,大致也能猜出當時眾人都在麻衣子的房間里做了什么。把麻衣子從梁上放下,叫來大江醫(yī)生,由大江確認麻衣子已經死亡,并填寫診斷書。再去把辦喪事的人叫來,著手準備棺木。這些事無疑會攤到那些原本為參加婚禮而聚集在這里的人頭上。眾人分頭行事,著手去辦該辦的事。原本是一場婚禮,一下子變成喪事。對眾人而言,這感覺就像是從幸福的天堂落入痛苦的地獄一樣。但對麻衣子而言,這場婚禮原本就是地獄。

家里一片慌亂,大廳里漸漸開始有人出入,通子被拽回到自己屋里。那個跟在身旁的主婦不見了蹤影,通子被眾人遺忘了。中午時,鄰家的主婦們有的回家用餐更衣,有的在廚房里默默地吃著原本為婚禮準備的飯菜。雖然通子很想去看看麻衣子的情況,但眾人卻不讓她靠近麻衣子的房間。

有人給通子送來了飯團。飯團似乎是其中一名主婦回自己家煮好,之后又送到通子家來的。飯團里有鯛魚、烤海帶之類的昂貴菜肴,一看就是為慶祝新婚而準備的。盡管十分美味,但通子不可能有食欲。

這一天給人的感覺如同經歷了一場疾風驟雨,又好像有什么不知其真面目的妖怪闖進了家里,在通子看不到的地方大發(fā)淫威。被獨自關在屋里的通子,雖然隔著厚厚的墻壁,卻依然能夠察覺到怪物的存在。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冬日的太陽漸漸西斜,只放了一個火盆的屋子開始變冷,通子卻始終呆坐在原地,連起身開燈都不想。

細細思考麻衣子的死,并為此悲痛落淚,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當時通子還完全沒有麻衣子已經不在人世的感受,鄰居們在家中四處奔忙,她則神經緊繃,沒法靜下心來,心里只盼著眾人能早點兒回去,讓家里安靜下來,也讓自己能有時間來好好整理一下情緒和想法。因為通子沒有看到麻衣子的遺容,所以她心中總有種麻衣子還活著的想法,揮之不去。

拉門緩緩開啟,門口似乎有個人影。通子心中一驚,扭頭去看,只見父親正站在昏暗的光線中。父親的樣子與平常大相徑庭,給通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平日父親的兩鬢總是稍稍豎起,感覺發(fā)質很硬,此時的父親卻頭發(fā)蓬亂,這一點首先引起了通子的注意。他腦后的頭發(fā)高高豎起,看上去就像剛睡醒一樣。

除此之外,他的表情也讓人感覺有些怪異。臉頰奇妙地歪斜著,表情落寞而孤單,仿佛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令通子大吃一驚。自打出生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看到父親這副樣子,乍一看都沒認出來。以往剛毅的感覺徹底消失,耷拉著肩,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說得難聽點兒,他看上去簡直脆弱不堪。

通子感覺很受傷。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她沒有做出飛撲到父親懷里痛哭這類小孩應有的反應。不管怎么看,當時的父親都不是個可供她依靠的對象。盡管通子還是個小孩,卻也能察覺出父親并不是因為擔心女兒而來,恰恰相反,他那樣子就像要撲到自己懷里,從自己這里尋求安慰與鼓勵一樣。

父親走進屋里,反手帶上拉門,打開電燈,隨后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到火盆邊坐下,恰好在通子對面。父親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伸出雙手在已經沒有熱氣的火盆上烤火,良久不發(fā)一語,就連為什么通子不開燈都沒問。通子感覺有些奇怪,偷瞧了一眼,只見父親的肩膀正微微顫抖著。

父親已經徹底崩潰了,懼怕這個詞或許更加準確一些。他縮著身子,這副模樣放在以前是絕不會讓孩子看到的。從那一天起,通子與父親之間的關系似乎發(fā)生了變化。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在這一天終結,說來雖然有些難以理解,但原本的父女關系已經悄然轉變成平等的男女關系。父親已經徹底崩潰,似乎在向通子乞求憐憫,這讓通子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父親突然說了句什么,但聲音太小,根本聽不到,通子反問了一句“什么”。父親沒有回應,卻似乎輕聲重復著什么。通子仔細聆聽,終于聽清了他說的話。也可能是因為父親想讓通子聽到,才故意說給她聽的。

“我對不起麻衣子……我真的對不起麻衣子……”

父親一直重復著這么一句。至于到底怎么對不起麻衣子,卻并沒有說明。就像在念咒語一樣,翻來覆去地重復著這句話。

聽到這句話之后自己都有些什么反應,如今通子已經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她應該問了句“什么”或是“怎么”,但確實回想不起父親的反應?;蛟S父親當時沒有任何反應。女兒的態(tài)度,辜負了父親對她的期待。

父親的聲音很微弱,仿佛隨時都會哭出聲來。過了一會兒,他的低聲啜語才逐漸變得清晰可聞。

“那姑娘真可憐……是我硬把她帶到這里來的,我對不住她。

“不過我也是被逼無奈,我也是為了她好才這么做的。

“除了這么做,我還能有什么辦法?為了她我不知花了多少錢,我想她自己應該也知道。只盼著她能早些上天成佛吧?!?/p>

父親嘴里不停念叨著這幾句祝禱般的話,看到他這副樣子,通子覺得如果丟下不管,或許他真的會嗚咽起來。于是通子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叫著“爸爸”,一邊晃動著他的身子。父親這才如夢初醒,“啊”了一聲,扭頭望著通子的臉。

可當時通子并沒有去看父親的臉,雖然他一臉“怎么回事”的表情,期待著女兒的回答,通子卻因為害怕看到父親眼眶里的淚珠,而不敢正視父親的臉龐。

通子并沒有什么想說的話,她只是不希望看到父親在自己面前哭泣。在這種關鍵時刻,通子希望父親能夠保持住他身為一家之主的威嚴。不光為了母親和通子,同時也是為了他自己。若如此下去,通子覺得加納家會從此衰落。

看到父親沉默不語,通子擔心自己是不是惹惱了父親。沒想到沉默了好一陣后,父親突然毫無來由地講述起發(fā)生在京都府北,一處名叫天橋立的小鎮(zhèn)的事。一會兒說那個小鎮(zhèn)就在海邊,那里的海如同池水般平靜;一會兒又自顧自地講起那處的特產。他說日本是因為打了敗仗才變窮的,開戰(zhàn)前物產豐饒,人們都生活得很寬裕。他還說自己很喜歡那里的人,與他們快樂地相處過一段時間。通子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這時父親又突然說,加納一家代代都受冤魂糾纏,說完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鐘之久??吹酵ㄗ痈谎圆话l(fā),父親再次開始了講述。他說自己的性格之所以會變得陰沉,全都是因為日本打了敗仗,國民變得貧困而起。這話聽起來既像是要敞開心扉,又像是一種懺悔。他說自己喜歡助人為樂,不喜歡看見別人一臉苦悶的樣子。不管為了誰,他都會立刻采取實際行動,這樣的想法從未從他的腦中消失。然而,要將祖上傳下的這份家業(yè)維持下去,可并非是件輕松事。不光要花錢,還要默默承受無法對他人啟齒的苦悶與煎熬。其實他很希望能做些事幫助別人,并沒有絲毫折磨他人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能有人明白就好了。他苦著臉說,如果通子長大以后能夠理解,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他用難以聽清的語調講述著這一切,那樣子看起來確實苦不堪言。通子搞不懂他這些話究竟是在沖誰說,自己既沒興趣又難以理解。

父親他為什么要對自己這樣一個小孩說這些?

“通子,你喜歡麻衣子姐姐嗎?”

聽到父親突然的提問,通子一陣愕然。她這才明白過來,之前父親那番絮絮叨叨的話,原來只是開場白。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通子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時至今日卻來問這樣的問題,實在讓人感覺挺傻的,更重要的是,通子搞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另外,通子覺得如果這時隨口回答了這個問題,就等同于承認了麻衣子的死。此時她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還不想與任何人談論這個問題。

看到通子一言不發(fā),父親的臉上露出稍顯放心的表情。當時通子沒多想,事情也就這么過去了。但在事隔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通子突然回想起父親那天的表情,同時想到他問問題的理由,頓時呆立在當場,內心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快。她察覺到,當時自己的沉默,肯定被父親誤認為不喜歡麻衣子,所以他才露出一副松了口氣的表情。

如果當真如此的話,父親的這種想法實在讓人難以容忍。對當時的通子來說,麻衣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藤倉良雄事件發(fā)生時,要是身邊沒有麻衣子,通子就不可能會像現在這樣重新站起來。不過父親連良雄那件事到底情況如何都沒搞清,會誤解也情有可原??傊?,沒有一個人明白麻衣子的死給通子帶來了多大的打擊。所以,說什么通子不喜歡麻衣子這類的話,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當時通子并沒有察覺,其實對于麻衣子的死,父親也意識到自己應負的責任,并為此痛苦不堪。自殺身亡的是與正室同住在一個屋檐之下的愛妾,會產生自責之情也不無道理,不過當時通子還只是個孩子,根本體會不到父親的心情。整理自己的心情已令她十分混亂,根本無暇顧及父親的想法。

另一方面,從父親的角度出發(fā),他一邊在女兒面前自言自語地叨念自責個不停,一邊又想方設法地編造故事,推卸造成麻衣子自殺的責任。編造故事、回避責任。自己是為了麻衣子好,才把她帶到這里來的;同時也是為了她好,才想盡辦法給她找婆家的。對一個舉目無親的姑娘來說,除了這么做之外,還能有什么辦法嗎?自己這是為了她的幸福著想,何錯之有?父親絮絮叨叨地向女兒灌輸著這些想法,同時希望這些想法能夠得到女兒的認同。但女兒實在太年幼了。

若換成如今的通子,或許還能理解父親的這份情感。念初中時,通子又回想起那天夜里父親惶恐的樣子,開始為他的狡詐而耿耿于懷了很久。不過當時通子心中也有一些骯臟污穢的企圖,說起來父女二人也算是一丘之貉,之后通子漸漸停止了對此事的思考,對父親的怨恨也隨之煙消云散。自打藤倉良雄死后,通子迅速早熟起來,感覺就像是個小大人一樣,性格卻變得奇怪而扭曲。

這一切如此奇妙。整個家突然變得靜謐,方才還那樣喧鬧,人們四處奔忙的腳步聲不絕于耳,此刻卻已變得鴉雀無聲。父親也察覺到有些不大對勁兒,坐立不安的,似乎想起身去看看。他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盡管還只是傍晚時分,但鑲著毛玻璃的窗戶外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窗外的風聲讓父女二人察覺到一絲異樣。起風了。風聲忽高忽低,不絕地吟唱,感覺一場風雪即將來臨。耳朵里只聽到異樣的風聲,人的氣息,似乎已從家里蒸發(fā)消失了。

可悲的是,當時通子和父親都以為事件已就此結束,并把這一點當做不言而喻的事實,不存絲毫懷疑。心里想著今后只要緊咬牙關、忍住悲痛,齊心協(xié)力做好善后工作就行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之前發(fā)生的事,不過是整個事件的開端,接下來即將上演的,才是這場悲劇的真正高潮。

“那個……”

首先傳來這樣的叫聲,接著有人顫抖著拉開拉門。屋里的兩人一怔。這便是第二場悲劇的序幕。

竹內太太一臉迷惑地探頭進屋瞧了瞧。她跪在走廊上,臉上帶著操勞了一整天的疲憊,平日那輕佻的態(tài)度已消失不見。

“嗯?有什么事嗎?”父親問道。

“德嬸……”剛說一半,她又立刻改口道,“那個,您太太她……”

“德子她怎么了?”父親略顯焦躁地問道。

“她的樣子有些不大對勁兒,吐個不停,還說自己要死了……”

父親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通子也感覺仿佛電燈被關掉了一樣,眼前一陣發(fā)黑。

“她在哪兒?”

父親高聲嚷道,緊接著跳起身來。

“在那邊。我們在玄關旁邊的房間里鋪了床被子……”

還不等她說完,父親已飛身沖上了走廊。通子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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