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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子再也不想回憶起小學二年級的暑假。雖然自己已經活過了四十余載,也曾經歷過不少的風霜雨雪,但還沒有哪次的打擊超過那一次。
當時由于自己的過失,致使一個名叫藤倉良雄的同班男生死去。而更加使她感到消沉的,是自己整天和小伙伴們胡鬧并自以為是而產生的自我厭惡。自己時常對鄉(xiāng)下人那囂張跋扈的模樣表現(xiàn)出輕蔑,可是回想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與他們并沒有區(qū)別。通子對自己的膚淺嫌惡不已。
當時通子所受的特別待遇完全要歸功于通子家的寬敞宅院。雖說鄉(xiāng)下孩童的玩耍場所本該是廣闊的山野,但因為當時汽車已經開始增多,父母們當然不希望看到自家的孩子跑到骯臟的田地或危險的馬路上玩??晒珗@的數(shù)量有限,人又太多。既有在同一所學校的學生,也有不少狗。
從這一點上來說,通子家完全就是座小小的天堂。相較于小孩子小小的身軀,通子家的庭院寬闊得宛若公園。而且除了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以外,別人不能進來。既不會遇見沒事找碴兒生事的高年級學生,也沒有令人生畏的狗。
尤其是在下雨的日子里。通子家有間二十疊大的客廳,町內集會時用,平日沒人的時候甚至可以在這間屋里打棒球。坐墊當壘,乒乓球或普通皮球充當球,這里就變成一處室內棒球場。因此,每到下雨天,男孩子就會爭搶著要到通子家去。不論男孩還是女孩,為了能上通子家玩,全都心甘情愿地聽命于通子。
除此之外,通子出生的加納家對附近的人而言,既是曾經的村長家,同時又是個大戶。盡管后來因土地改革失去了昔日的特權,但遇上町內聚會、大型祭典或舞蹈練習這類事,一般還是會到加納家里來。所以,雖然大伙兒對加納家另眼相待,但對自家孩子上通子家去玩這種事并不抵觸。孩子們也從不客氣,還從父母的態(tài)度中學會了把通子當成高于自己的人來對待。
另外,通子在學校里成績優(yōu)異,老師們對她的印象不錯。成績優(yōu)秀的孩子,在學校里就是特權階級。通子的運動神經也比較發(fā)達,賽跑幾乎不遜于男生。綜合各種原因,使得通子成為學校里的精英。和小伙伴們在自家玩耍的時候自不必說,即便到了外邊,通子也仿若女王。當天的游戲項目一般都由通子來決定。如果通子說她想玩扮白雪公主的游戲,那么即使想玩打仗游戲的男生們心有不甘,也只能乖乖地去演小矮人。不必說,扮演白雪公主的自然是通子,她從來沒讓其他女孩子當過主角。
接下來就要說到那年八月發(fā)生的事件了。當時,時常一起玩耍的那群小伙伴中有幾個和家里人一起去洗海水浴了,因此沒幾個人來陪通子玩。只有藤倉家的三兄弟,加上通子,一共四人。和往常相比,人數(shù)實在是少得可憐。
藤倉家兄弟姐妹總共四人。通子記得他們家年紀最大的是個女孩,叫令子,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生。老二長子叫一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出生。老三次子叫次郎,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生。小兒子良雄不光和通子同一年上學,還被分在了同一個班。由于和良雄比較熟悉,通子時常會讓他叫上哥哥一起來玩。不過他們家的大姐比通子大整整六歲,而且向來不喜歡通子,所以她從來不和幾個弟弟一起來。
那天,通子帶著三個男孩在附近閑逛,玩探險游戲。一般來說,冒險游戲通常會在木材堆、玻璃廠或牧場這類地方玩,但因為那些地方之前經常去,通子他們想尋找一處新地方。這種事一般都由通子這個孩子王來決定。
但這一天,通子似乎稍稍有些缺乏身為孩子王的靈性。因為暑假期間不必去學校,要一整天帶著三個男孩子到處跑,通子自覺肩上責任重大,一定要想出些刺激有趣的點子來。然而事與愿違,通子一直沒能想到什么好主意,三個人臉上的神色明顯有些無聊。不知不覺,太陽開始西斜,眼看就要回家了??扇绻瓦@樣分別的話,估計下次就不會有人來找自己玩了。一想到這一點,通子的心里不禁有些著急。
這時四個人走進一片農田,田地已用鐵鍬翻整過,井然有序。田埂上,嫩綠的青芽在高高隆起的土堆上排成整齊的一列。孩子們排成一列縱隊,走在凹凸不平的低地上。通子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低頭巡視腳邊,看是否有什么有趣的東西。最后,她終于找到了。
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的日本還在用糞尿當肥料,直接灑到田里。當時每戶人家的廁所茅坑下邊都裝有一個大缸,過一段時間就把缸子抬到田里,將里邊裝的糞水作為肥料。糞尿這類排泄物在經過一段時間后會發(fā)酵液化,灑到田里是最好的處理方式。雖然感覺有些不衛(wèi)生,卻是一種承續(xù)于江戶時代的最合理的農耕方法。這種方法不僅可以促進作物生長,還免去了處理排泄物的麻煩,是一種較為節(jié)約的方法。
當然了,這種方法也存在許多問題。那起事故發(fā)生之后,通子看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將糞尿直接灑進田里的話,會使寄生蟲大量滋生,不管再怎么清洗,其中的一部分都會隨著蔬菜進入體內。針對此事,學校里時常會對學生的糞便進行采樣化驗。據(jù)說直到昭和三十年代末,還有七成的日本人患有寄生蟲病。昭和四十年代,由于大量推廣普及化學肥料,這種狀況才得到了較大的改善。
造成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住在鄉(xiāng)下的人通常會把不要的東西都扔進廁所里去。如果扔進去的東西能夠溶解還好,無法溶解的東西隨著糞水灑進田里,被孩子們看見時常會撿起來玩,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東西曾經在糞水里泡過,很不衛(wèi)生,只會覺得有趣。而如果只是不衛(wèi)生的話,倒也無關緊要,問題在于,那些東西是否屬于危險品。
所以,通子覺得,雖然那場悲劇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如果換做如今,這樣一個抽水馬桶普及的時代,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日本的貧窮才是導致事件發(fā)生的最根本原因。而且,當時自己才剛剛過完八歲的生日,怎么可能分得清是非黑白?
事實上,即便是現(xiàn)在,和歐美發(fā)達國家比起來,日本的抽水馬桶普及率依舊很低。平成三年(一九九一年)的數(shù)據(jù)表明,抽水馬桶的普及率還只有百分之四十三,連一半都不到。而美國一九八六年就已經達到百分之七十三,英國更是在一九八二年就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的普及率。聽說建設省正在努力,希望能在二十世紀內使日本的馬桶普及率達到百分之七十。
總而言之,在那個夏日里,走在最前邊的通子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農田里有件漂亮的東西。那是一只藍色的小瓶子,在泥土上看起來是藏青色的。撿起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小瓶通體透亮,散發(fā)著晶瑩的藍光。雖然長時間混跡于糞水之中,但此時沐浴在陽光下的它卻給人感覺如此干凈。通子把它輕輕放在了掌心。
她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東西,光形狀就足以令通子怦然心動。藍色的玻璃,看上去就像一只等人試穿的小小高跟鞋。鞋口的地方也是瓶口,緊擰著一個塑料蓋子。
通子歡呼一聲。當時和現(xiàn)在不同,物資短缺,這種東西格外珍貴,對通子而言就如同寶貝一般。她用拇指和食指將瓶子輕輕舉起,透過陽光,原本的深藍色變成晶瑩的淡藍,可以看到瓶中還裝有少量液體。
藤倉兄弟不停吵嚷著讓他們看看,通子這才有些不大情愿地把瓶子遞給他們。在這種時候,男孩子會很有意思地按照長幼順序傳看。年長力壯者有搶先觀賞把玩的權利。等傳到最年幼的良雄手中時,通子高喝一聲“看夠了吧”,劈手搶回了小瓶子。
良雄趕忙說自己還沒看清,懇求通子再讓他瞧瞧,可通子卻冷冷地丟下“不行”兩個字。通子說東西是她發(fā)現(xiàn)的,自然歸她所有,絲毫不講情面。通子其實是想把小瓶子帶回家里,讓麻衣子也瞧瞧。她想盡快把小瓶子帶到一個有水的地方,好好清洗干凈。她非但不想讓小瓶子在男孩們的手中傳來傳去,更覺得自己沒義務讓他們觀賞小瓶子。這小瓶子是一個人偶穿的高跟鞋,和那些男孩子根本八竿子打不著。
站在通子的角度上來說,這對身后這三個自己費力地帶著跑了一整天,結果卻毫無掩飾地流露出無聊倦怠表情的男孩子而言,也算是一種小小的懲戒。因此通子暗下決心,不讓他們再觀賞自己的這件寶貝。
偏偏這幾個男孩性格執(zhí)拗,其中又以良雄為甚。隨后幾人爬上河堤,在堤壩上走了一陣之后又下到河岸邊,走過一座小橋。在這幾個小時的時間里,良雄一直緊緊跟在通子身后,不停地重復說讓他看看。看到良雄這樣死纏爛打,通子不禁有些心煩意亂。于是,她命令良雄踩著河里的石頭過河,之后還讓他完成種種危險的任務。但沒想到,良雄一心想再看看小瓶子,因此不管通子如何刁難,他全都一一照辦。
離開小河畔,通子他們再次回到之前的那塊田地。她讓良雄再去找一只小瓶子。良雄拼命地四處尋找,卻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瓶子來了。眼看找不到同樣的小瓶子,良雄又要不斷糾纏索要,通子心中的煩躁之情開始升級。
那個小瓶子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玩物,通子完全無法理解,良雄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興趣。走到田地中央的通子實在拗不過良雄,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他。日已西斜,從臉頰上輕撫而過的風也開始帶有了一絲涼意。
通子當時是這樣說的。
“藤倉君,你很想要這只小瓶子嗎?”
通子至今依舊能清楚地記得,當時那垂落西山的昏黃太陽,正好照亮良雄的臉。
“嗯,想?!?/p>
良雄的回答干凈利落。
他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令通子心中的不快更甚。這些鄉(xiāng)下人,總是隨隨便便開口求人,而且還把別人對他們的好當成理所當然的事。為什么他們總是只想著索取,而從來不會去考慮下自己能做些什么來報答對方?這是一種由劣等感反噬形成的傲慢心理。所以,必須得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當時通子心里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F(xiàn)在每當回想起那時的傲慢,通子還會因為罪孽感而消沉起來。
“這樣吧。如果藤倉君你敢把瓶子里的水喝掉,我就把小瓶子送給你。”
站在廣闊的農田中央,通子對自己的同學宣布道。
就連通子自己也搞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說出這種傻話。難道說,她認定對方絕不可能喝下瓶里的水?然而這只是一種女孩子的思維。換做女孩子,確實不會去喝,但通子忽視了男孩子與生俱來的魯莽勁兒。
良雄興奮地接過小瓶,把它放在掌心里,撥動著把玩,甚至都有些出神了。
“這可不成。要是你不敢喝的話,就還給我。”
通子的話語聲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分。她伸出右手,想要收回小瓶。
良雄見狀,連忙扭過身子護住瓶子。嘴里不停地重復著“等等,等等”,接著擰開了小瓶的蓋子。
通子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她本來以為良雄是不會喝的。但如果此刻她沒能克制住自己內心的不安,告訴對方不必喝了的話,小瓶子就會成為良雄的囊中之物。這是一場有賭注的雙人較量。
然而這場戲的高潮來得太快,令人感覺有些興味索然。良雄打開瓶蓋,將瓶子高舉過頭,把瓶里的東西一下倒進了嘴里。通子愣在當場。不過其實這些想法都是她事后回想時才產生的,實際上,當時她根本沒有思考的閑暇。事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稍縱即逝。
通子回過神來時,只聽見良雄在遠處大聲叫嚷著小瓶子歸他了。并撇下愣在田地中央的通子和兩個哥哥,在夕陽中漸漸跑遠。
自己辛辛苦苦才找到本想帶回家去讓麻衣子看的漂亮小瓶子,居然讓與小瓶子絲毫無緣的男孩搶走,通子心中充滿了懊喪與不甘。
然而,這卻是一場令通子的后半生徹底轉變的悲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