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06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以來,李安在世界影史的地位已經(jīng)鞏固;現(xiàn)在的他,被視為世上首屈一指的導(dǎo)演。 從出道至今,他的事業(yè)一直讓人驚奇。從最早的華語電影三部曲,《推手》、《喜宴》與《飲食男女》,他直言無隱地,探索文化認同與全球化主題。在這些電影中,李安以無比的熱情,探討“父親形象”的困境,而這股專注,也預(yù)示未來他對爭議性主題敏銳的處理手法。接下來,在他的英語電影三部曲中,李安處理簡 ?奧斯汀《理智與情感》的對立與化解,《冰風暴》的破碎認同與“立體派”敘事,以及美國南北戰(zhàn)爭電影《與魔鬼共騎》的種族、性別、階級與文化認同。對他而言,這三部電影,每一部都是對未經(jīng)探索的領(lǐng)域的勇敢嘗試,從微妙詮釋簡?奧斯汀時代的英國,到水門案與越戰(zhàn)時期的康涅狄格州郊區(qū),最后則以南方觀點,困惑地注視著南北戰(zhàn)爭。隨后李安事業(yè)最大的驚奇,是2000年《臥虎藏龍》的發(fā)行,這部片子在影評與商業(yè)上,均大獲成功;追踵其后的,是永遠的局外人電影《綠巨人浩克》(原本期望這部片子賣座,卻成了他重大的商業(yè)挫?。W罱?,在 2005年,他重新回到低預(yù)算藝術(shù)院線片的拍攝,并且在來年成為令人矚目的文化現(xiàn)象,他在片中毫無畏懼地,檢視性別與同性戀,這部電影就是《斷背山》。短篇小說《斷背山》的作者是安妮 ?普茹,當她首次聽說李安可能執(zhí)導(dǎo)電影《斷背山》時,不禁感到疑慮。她在文章中,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他們提議由李安擔任導(dǎo)演,我心想這次大概又會失敗。一個在臺灣出生的導(dǎo)演,或許還是徹頭徹尾的都市人,最近拍攝的作品是《綠巨人浩克》,他可能了解懷俄明州與當?shù)仉[藏的力量嗎?……雖然李安以聰明且技術(shù)精湛而聞名,但要跟他見面,仍令我感到緊張。我們之間有話可聊嗎?是否能夠克服彼此的文化隔閡?我們彼此微笑,并且簡單聊了一會兒,李安的安靜令人放心。我說我很擔心這篇故事,寫故事有時會讓我誤闖禁區(qū),我害怕電影不會遵循故事的路線。他說,他也感到害怕,因為要拍這種片,是很困難的。他說,他最近喪父。我記得幾年前,我母親過世時,整個世界好像破了個大洞,怎么做都無法縫合。我隱約感受到,李安或許能以創(chuàng)意,來運用自己的悲傷,將他個人的失落感轉(zhuǎn)移到這部,描寫兩個男人無法排除困難的電影上,他或許能顯示出,當我們必須接受重大情感創(chuàng)傷時,內(nèi)心的悲傷與憤怒。我覺得我們都知道,這篇故事帶有風險,而他愿意承擔這個風險,或許因為這是個充滿創(chuàng)意的挑戰(zhàn),也或許(雖然他沒這么說),因為當你進入一個未知但充滿強烈想象的計劃時,會浮現(xiàn)一種令人渴望的幸福感。不管這些事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有多輕微,總歸是正面的。
李安與“父親”的關(guān)系,是他的作品的主導(dǎo)動機。他每部電影都會重新回到父親的主題上;即便是不以父親為主題的電影,李安的潛意識,也從未停止對這個議題的思索。他在 2005年說道:“一路拍電影到現(xiàn)在,我常覺得拍電影,是一種逃避過去的方式,但最后總是回到源頭。你越是想離得遠遠的,最后還是會回到原點。這就是我父親給我的影響?!?2這個特點,不僅在李安早期華語電影,“父親什么都知道”三部曲中最為明顯,也顯示在《冰風暴》凱文 ?克萊丑態(tài)百出的家長,與《綠巨人浩克》尼克 ?諾特的瘋狂科學(xué)家父親身上,這些電影均顯示父親對他的影響。 舉例來說,《理智與情感》一開始,一家之主的死,沖擊了整部電影與達什伍德家的未來。在《與魔鬼共騎》中,杰克 ?羅岱爾的父親形象,不是來自于自己的父親,而是他的朋友杰克?布爾?柴爾斯的父親,他是大地主,也是電影真正的父權(quán)象征。從間接與心理情結(jié)的角度來看,《臥虎藏龍》的李慕白,對年輕的玉嬌龍也是一種父親形象。最后在《斷背山》中,父親給恩尼斯留下了長久的陰影,從電影令人震撼的倒敘畫面,可以看出父親的偏執(zhí)與仇恨,糾纏了恩尼斯一生。 2005年,李安在拍攝《斷背山》時,回顧過去每部電影的父親主題,他說:“我從未真正停止思索〔父親這個主題〕……拍電影實在令人痛苦。然而唯有痛苦,才能讓你得到全新的想法。”
李安電影的整體特征是沉默,藉由簡潔與樸素之美,凸顯情感的壓抑。因此,他的電影 ─如《斷背山》、《冰風暴》和《與魔鬼共騎》等─帶有抒情而迂回的特質(zhì)。李安并未將鏡頭強加于敘事之上,他讓故事自行鋪陳,而不是由他來“說”故事。微妙的一瞥與熱切的眼神,這些都是觀眾賴以建構(gòu),敘事潛在意義的沉默符號。這顯示李安的電影語言,是視覺的而非口語的。透過這些視覺符號,觀眾被拉進戲劇之中,成了戲劇的參與者,如羅蘭 ?巴特的解釋,觀眾主動參與“書寫者文本”的建構(gòu),而非如傳統(tǒng)好萊塢電影與傳統(tǒng)文學(xué)的“讀者”文本般,只是提供淺顯易懂的意義,給充當被動觀察者角色的觀眾。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李安的電影強力訴諸回憶,以此來引發(fā)觀眾自身的懷舊之情。詹姆士?艾吉( James Agee)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