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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那么多城市中的那么多家書店,她偏偏走進我這家。
那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星期三下午三點鐘。當時我在柜臺后頭,鼻子正湊在一本書上。那本書是《我們的東方遺產(chǎn)》,威爾①與艾莉爾·杜蘭特②所著的十一本《文明的故事》中的第一本。多年來,“每月選書”俱樂部就好像基甸宣揚《圣經(jīng)》似的宣揚這套書,藏書稍豐的人很少沒有一整套,而且通常都保持在原始狀態(tài),蒙了塵埃的書衣還沒碰過,書脊完整無裂紋,里面的書頁尚未被人類的眼睛接觸過。
①威爾·杜蘭特(Will Durant,1885—1981),美國作家、歷史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最著名的著作是《文明的故事》。
②艾莉爾·杜蘭特(Ariel Durant,1898—1981),《文明的故事》一書的合著者。
我從利澤爾先生那兒買下巴尼嘉書店時,存貨里就有這套書,幾年下來我偶爾會買一套,時不時還能賣掉一套。賣的不如買的多,于是通常我總會存有幾套,一套放書架上,其他則裝箱放在后面。那個星期三,我總共有四套存貨,因為我前一天下午才買了一套,不是想囤積,而是因為我買了一批舊書,其中包括一些狀況良好的斯坦貝克和福克納初版書。星期二晚上打烊時,我已經(jīng)把《給未知的上帝》和《猶豫不決的戰(zhàn)爭》①賣給一個熟客賺回了成本,因此覺得這套杜蘭特不是那么占地方,還因此決定也許自己也該看看他們怎么算人類歷史這筆總賬。
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本書上的時候,她走進了我的書店,也走進了我的生命。
那是個完美的春日,是那種神奇的紐約午后,會讓你想不通怎么有人會愿意住在別的地方。我的店門大開,所以她進來時上頭的小門鈴沒響。我那只通常會迎接顧客、無恥地摩擦顧客腳踝以吸引其注意的貓兒拉菲茲,這會兒卻躺在窗臺的一角陽光下,展示它著名的抹布形象。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來了顧客。我微微掃了一眼,然后她經(jīng)過柜臺前方,消失在一排書架后頭。我嗅到一抹她身上的香水味兒。
我沒抬眼。當時我正看到第二或第三章,有關(guān)食人的部分。準確一點說,我正在看一些部落——我忘記是什么了,你可以自己買回去看,我會算你特價——那些部落從不舉行葬禮,從來不需要在土葬和火葬間作艱難的抉擇。他們會把死人吃掉。
我試著看下去,但心思卻轉(zhuǎn)到了全球化的現(xiàn)代世界。弗蘭克·坎貝爾②會是個承辦宴會的服務(wù)商,而承辦葬禮的沃爾特·B.庫克會擁有一家大型連鎖快餐廳?;屎髤^(qū)的長島高速公路沿線不會是墳場,而是熱狗攤,還有——
①《給未知的上帝》為斯坦貝克早期小說,《猶豫不決的戰(zhàn)爭》是??思{的早期作品。
②弗蘭克·坎貝爾(Frank Campbell,1858—1924),美國銀行家、政治家。
“請教一下?!?/p>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聲音,因為我還沒抬頭看到她之前,就聽到那聲音了。她的聲音低沉、沙啞,而且是歐洲口音。
那個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抬頭隔著柜臺看向她。我想我的心臟沒有停止,也沒有少跳一下,或者產(chǎn)生任何諸如此類讓心臟專家可以有一番說道的變化,但她的確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會怎樣形容一個美女?冗長的辭藻無法鮮活呈現(xiàn),我可以告訴你她的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她的發(fā)色(淡棕,亮處轉(zhuǎn)為紅色)。我可以認真地用醫(yī)學(xué)分類詞匯一一詳述她的五官(高而寬的前額,發(fā)達的眉骨,位置適中的大眼睛,挺直而纖細的鼻子)。或者這些敘述會顯露我的苦惱(皮膚好似象牙上帶了一抹紅,棕色眼睛深得可以淹死人,一張生來用于接吻的俏嘴)。抱歉,我做不到。你得自行想象。
世上那么多城市中的那么多家書店,她偏偏走進我這家。
“我不想打擾你,”她說,“你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我正在看書,”我說,“不重要?!?/p>
“你在看什么?”
“《文明的故事》?!?/p>
她抬起完美的眉毛?!安恢匾??”
“呃,沒有什么是不能等的。蘇美爾人已經(jīng)等了幾千年,再等一會兒也沒關(guān)系?!?/p>
“你正在看蘇美爾人?”
“還沒有,”我承認,“他們是這本書里面的第一個文明,不過我還沒讀到?,F(xiàn)在我還停留在史前時代。”
“啊。”
“早期人類,”我說,“他們的希望、恐懼、明天會更好的美夢,以及迷人的習(xí)俗?!?/p>
“迷人的習(xí)俗?”
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疤貏e是這個部落,”我說,“或者可能不止一個?!?/p>
“他們怎么了?”
“他們吃死人?!碧炷模以趺磿勂疬@個?她什么都沒說。我的眼睛往下落到書頁上,一個句子抓住了我的視線。“火地島人,”我說,“比較喜歡女人而不是狗?!?/p>
“是指用來做伴?”
“指用來當晚餐。他們說狗肉的味道像水獺?!?/p>
“這么說水獺的味道不好?”
“不知道,”我說,“嘗起來應(yīng)該像魚吧。”
“火地島人。我從沒聽過?!?/p>
“現(xiàn)在聽說了?!?/p>
“嗯,沒錯,現(xiàn)在聽說了?!?/p>
“我也沒聽過,”我說,“我想達爾文寫過他們,他們住在火地島,位于南美洲的最南端。”
“現(xiàn)在還住在那里嗎?”
“不知道。不過我跟你說,如果我去那兒拜訪火地島人,我會自帶午飯?!?/p>
“還有你自己的女人?”
“我沒有女人,”我說,“但如果有的話,我不會帶她去火地島的?!?/p>
“那你會帶她去哪里?”
“要看她的了,我大概會帶她去巴黎。”
“真浪漫?!?/p>
“要么就帶她去看電影?!?/p>
“這也很浪漫,”她說,雙唇彎出一個微笑,“我想買書,你能賣給我一本嗎?”
“不是這本?”
“不是。”
“很好。”我說著合上那本《我們的東方遺產(chǎn)》,放到身后的書架上。她手上已經(jīng)拿著一本書了,她把書放到柜臺上,我看到是克利福德·麥卡提所寫的《漢弗萊·鮑嘉的電影》,精裝,三十年前由堡壘公司出版。我檢查了襯頁上用鉛筆標示的價錢。
“二十二美元,”我說,“另外,我是個誠實的商人,所以我要告訴你,我們還有一本平裝版。書名有一點不同,不過是同一本書?!?/p>
“那本我已經(jīng)有了?!?/p>
“那本是大約十五美元——如果我的記憶力管用的話,通常挺管用的。”我眨眨眼,“你剛才是說,那本書你已經(jīng)有了嗎?”
“對,”她說,“那本書的書名是《漢弗萊·鮑嘉電影全集》,而且你的記憶力很管用,書價是十四塊九毛九?!?/p>
“而你已經(jīng)有了。”
“對,我想買一本精裝?!?/p>
“我猜你是個影迷。”
“我太愛他了,”她說,“你呢?你喜歡他嗎?”
“從沒有人能和他一樣。”我說。仔細想想,你會發(fā)現(xiàn)這句話可以用來形容任何人?!八且环N典型,不是嗎?他有——”
“有自己的調(diào)調(diào)。”
“我正想這么說。”我的指尖放在那本書上,朝她的手指靠近。她的指甲修剪過,涂了厚厚的深紅色蔻丹。我的則沒有。我克制著不讓自己的手指觸碰她的,然后說:“嗯,我有一本喬丹·曼寧寫的傳記。至少上次我看到時還在?!?/p>
“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