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從整個看,莎士比亞在第二期的生活和思想,是歡喜多于憂愁。很多人認(rèn)為莎士比亞一定是憂郁性質(zhì)的人,所以能把悲劇寫得古今無人可比的好。因此,就總是在他所寫人物中盡量找尋有憂郁色彩的人物,找到了,便說這是他本人在“現(xiàn)身說法”。其實,這種注意,不免有偏。說莎士比亞的生活和人格,沒有悲愁成分,固然使人不相信,但如果說他一生都如此,或第二期思想即如此,則推論未免快了一點。在第二期中,他有那么豐富的夢幻,機智那么靈活,對自然的愛好,又是那么起勁,單看這點,他有如此多的憑借,還能熱心向外探究,他心中怎么能會有太大的悲愁?在二期作品中,有兩個人物,值得我們分析:一是《如愿》中的杰克,一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安多尼亞。兩人都是有憂郁性的,許多人都說,這是莎氏自己的化身。但莎士比亞顯然沒有把他兩人放在劇中最重要地位,也未把他兩人的問題,列在人群中為人類必需解決的根本問題。換言之,這不過是他偶爾想到的問題。這些問題,后日和他的人格與人生觀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才引起他重視。安多尼亞,只是:自己拿著憂愁不能自釋;別人說他是為了財產(chǎn)、或為了愛情,才發(fā)生憂愁,他一概否認(rèn)。他用哲學(xué)家口吻說:“這世界,從外面看,不過是一座舞臺,每人都得扮演一個角色,我所扮演的,只不過是一悲角。”可見莎士比亞此時即使悲哀占據(jù)心靈,他還不想努力去詳細分析它(在晚期,他寫《馬克白》,卻把這思想作為主題了)。不但這一點,例如論寬容與慈悲,《威尼斯商人》一劇中表現(xiàn)的,與后來關(guān)于這些問題的處理,也很不相同。再如《如愿》中的杰克,也是想著人的心靈是充滿悲哀的角色、莎士比亞并不讓他變成主角。道頓(Dowdon)說得好:“《如愿》是莎士比亞的喜劇中最歡快而又最甜美的作品。沒有一個人受苦,也沒有一個人過緊張的生活?!闭f到杰克,他更加重說,“在那部戲劇中,沒有真的憂郁;因為杰克的憂郁,并不是嚴(yán)肅而誠懇的,只是感情的,一種自己縱情的幽默,一種自己矜負(fù)的癖性。”我們一定要說杰克是在作哲學(xué)思考時的哈姆雷特,并不恰當(dāng)。我們只可說莎士比亞在第二期創(chuàng)造時正在孕著后來的莎士比亞的氣質(zhì),在杰克身上也許有幾分之幾,但還不能代表莎士比亞整個的人格。
我們很可說,在接連寫很多喜劇和歷史劇的時候,他相信或筆下所顯現(xiàn)的人類,總是圣潔和歡喜,多于卑劣與憂郁。在這時,熱情確實是漸漸冷下去。《一佳百佳》中的人物,差不多都用壓抑的色彩來描繪,自制的空氣,彌漫于全劇中。但這時期最大的特色,還是將機智和幻想,運用到最高程度。《仲夏夜之夢》,真是一幕想象力極豐富的幻夢。另外,他創(chuàng)作了一個令所有人、以至女王看了贊美不置的福爾斯塔夫(Falstaff)丑角,實可算是莎士比亞的天才發(fā)展到了極頂。在他,一定是人格上沒有真正的悲愁,所以才有真正的歡笑。他拿笑來遣散心中的少許抑郁,借此來原諒或愛護那些可笑的人們。這和后來法國的伏爾泰,對萬惡都采用“一笑置之”的態(tài)度,截然有別。更不像拜官主義者所表現(xiàn)的讒媚的笑,暴徒所表現(xiàn)的猙獰的笑。他能不含惡意地笑人,好似在大庭廣眾中,借一場不含惡意的歡笑,來使被笑者想一想自己,在一笑之間,進了一個誠懇的忠告。這不僅對福爾斯塔夫是這樣,他對其他可笑人物,尤其如《十二夜》中的愚蠢人物,亦莫不皆然。莎翁在此時,人格已經(jīng)成型,境界、情調(diào),都已飛躍得很高,已經(jīng)接觸到人生的最真實部分,對生活的每一方面,都能洞察入微。他對人生,是誠實的。因此,對人也是誠懇的、親切的。
的確,他了解了人生。因此,能對人類的一切,用著半憐憫、半戲謔的態(tài)度來處理它。他可以笑,而且盡情地笑,但始終不會走入玩世的態(tài)度,這是他的有理性的地方。他的深心中有一種悲愁的酵素,也許這就是控制他的熱情不會發(fā)展太過的東西。我們應(yīng)該說,因為有這點酵素,所以他的人格還健全,情調(diào)甚高、甚和諧,還能把握住自己的一切。他和一堆只知縱情享樂的宮庭人士及貴族往來,除了和著他們笑一笑之外,還有一個冷靜的機會,回頭反省自己,看得出人類的可憐可憫,又可惜的地方。許多英國文學(xué)史家說莎士比亞早期和第二期的同輩作者所寫喜劇人物,都能代表英國的本土人物,但也只有在喜劇上能有這樣的成就。而莎士比亞,確實比同時代走得更遠些。他能在悲劇上表現(xiàn)本土人的真正悲情。如果說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初期的感情,完全是一種奔放無拘的熱情,那么,在第二期他的熱情確實已經(jīng)收斂,在樂觀中頗能自己抑制。他想要借自己的悲憐與自制,另尋一偉大的天地。這天地,就是他的最成功的悲劇。他排除外來的辛尼加的悲情人格、情調(diào)、境界,為英國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能代表英國人民的悲情的悲劇。這實在是英國對他難忘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