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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擇捉島(4)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作者:(日)佐佐木讓


“詳細情況我是不了解啦,”主人將馬的韁繩遞給有紀,“我只知道你看起來,確實像是經(jīng)歷了一番磨煉。以后你也打算一直這樣過下去嗎?”

“與其傷心哭泣,倒不如這樣生活更輕松?!?/p>

離開年萌村后,有紀繼續(xù)沿著年萌湖的湖岸朝北方前進。湖的周圍是海拔一百五十余米左右的丘陵地帶,同時也是一片栽滿了蝦夷松的原始森林。越過湖泊,在遠離丘陵的西面,可以望見綿延不絕、海拔基本上都有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單冠山區(qū)。很快,道路離湖泊越來越遠,開始進入低淺的山谷之中。馬并不需要特別下達指示,就算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也可以當做在同一條路上悶頭往前趕路。

當有紀終于穿越山谷,到達留別鎮(zhèn)郊區(qū)時,那里正在進行道路施工,看起來像是要拓寬道路的樣子。大概有二十名工人,揮動著鎬頭,舞動著鐵鍬,抬著土筐不停地在工作著。所有人都穿著汗衫,滿身泥土和汗水,臟兮兮的。有紀在施工現(xiàn)場前方下了馬。

“注意!注意!”一名看上去像是工頭的男子怒吼著。他戴著鴨舌帽、身穿燈籠褲,是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手上拿著一根長棍,看上去很像是板斧的柄。

“有個女的要經(jīng)過,先停一下閃到一邊去!”

一名工人好像用盡了力氣,精疲力竭地當場癱倒在地下。那名工頭模樣的男子轉(zhuǎn)過頭去,沖到了那名男子旁邊。

接下來,發(fā)生了一件令有紀大吃一驚的事情。鴨舌帽男子拿著板斧的柄,瘋狂地毆打著工人的后背。硬物敲打在肌肉上發(fā)出聲音,這名工人猛烈地往后仰倒,整個人縮成一團。

“混賬!”工頭吼叫著,“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快點閃到一邊去!”

這時,另一名高個子的男子跑了過來。他剃成大光頭,頭上的刺青像是某種昆蟲的圖樣。刺青男一腳踹向蹲著的工人腰部,那工人發(fā)出了小小的呻吟聲。

原來是勞改營。

有紀不自覺地用力拉緊了韁繩,馬痛苦地嘶叫著。那名工頭看著有紀說道:

“太太,請你不要在意,可以過了。”

有紀無法回應,全身肌肉緊繃著,整個人害怕得幾乎要失禁了。

有紀將臉轉(zhuǎn)到一旁,后悔自己撞見這種場面。對于親眼目睹這樣丑惡且不愉快的場面,她在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明知這是不人道且不合法的,但因為是發(fā)生在勞改營現(xiàn)場,所以自己也沒有能力去阻止。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只是個毫無能力的過客而已。

“來吧,可以過了。”男子再一次說道。

有紀用靴子在馬的側(cè)腹部輕輕地踢了一下,馬再次飛奔前行。經(jīng)過倒下的工人身旁時,那名工人將頭抬了起來,與有紀四目相對。那是個二十幾歲、年紀還很輕的男子。因為長時間在戶外勞動的緣故,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皮膚十分粗糙。當兩人目光交會的一瞬間,有紀在他那看似哀求的眼眸中,看見了灼熱沸騰的憎惡與詛咒之意。那股被激發(fā)出來的怨恨與殺意,讓有紀不寒而栗,呼吸幾乎都要停止了。接下來那一瞬間,男子又低下頭去,有紀聽見了那名男子因難以忍受的疼痛而發(fā)出的小小呻吟聲。

有紀從工人旁邊經(jīng)過。前方就是留別鎮(zhèn)。有紀再次踢了踢馬的側(cè)腹,馬朝著留別鎮(zhèn)的方向飛奔而去。

留別村是擇捉島的第二大村莊,人口大約有七百人。除了村公所之外,還設有警察署、林務署、郵局等公共設施。鎮(zhèn)上有兩間旅館,還有一個飯館,當然,販賣漁具、馬具的店鋪和雜貨店也是一應俱全,就連專業(yè)的和服店、進口貨店和書店也都有。留別村各村的村民們,每年總會有幾次到本村這里來采購物品。除此之外,從北海道前來擇捉島各地漁場的漁夫們,還有從漁場回北海道的工人們,也大多會選擇在這個村子歇歇腳。在這個村子里,隨處可見身強體壯的男子身影。這里的港口也十分完善,每天都有幾十艘漁船出入。

這天,有紀投宿在留別的驛站。花了一天才從燈舞村子來到這里,她打算隔一天再到村公所完成必須處理的事務。有紀將馬寄放好后,洗了個澡,在傍晚時分來到鎮(zhèn)上閑逛。

雖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但由于白天所見到的情景印象太深刻,因此有紀的心情仍然久久無法平靜。她曾經(jīng)聽說勞改制度在內(nèi)地早已消失,但在這座島上卻仍舊存在著。不僅如此,還堂而皇之地夸耀著它的存在,甚至完全不覺得這是一件可恥的事。有紀有意克制自己陰暗、沉重的思緒,重新意識到此時自己并非身在內(nèi)地,而是又回到了日本的邊境。

第二天,在村公所辦完了繼承手續(xù)后,有紀迅速地離開了留別鎮(zhèn)。雖然通過施工現(xiàn)場時很緊張,不過當她經(jīng)過時剛好是中午時分,因此工人們并沒有在勞動,而是在兩名男子的監(jiān)視下,正在道路一旁用餐。有紀一邊快速地通過道路,一邊尋找著昨天那名年輕的工人,然而,她卻無法識別出那個男子的身影。難道是昨天受的傷,讓他今天無法起身工作了?還是說,不管傷勢如何,他都要在強迫之下,做著和其他工人一樣的工作?

離開施工現(xiàn)場后,有紀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名不幸的工人。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全是像宣造那樣的少年,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悲慘境遇,而不得不進入勞改營服刑的景象。不知道那名年輕男子當初是因為什么原因而進入勞改營的,就像人們經(jīng)常說的那樣,是因為愛好賭博或沉溺女色的下場,還是說他是個前科犯?或者他是從殖民地被帶來的男子?也說不定,他其實是個好人?

直到返回燈舞村為止,有紀都無法忘記昨天見到的那個男子的眼神。

行政手續(xù)完成后,有紀便正式地成為了驛站新的當家,也就是官設燈舞驛站的管理人。就這樣,有紀以驛站管理人,同時身兼岡谷商店女主人的身份,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驛站的客人除了公務員之外,還有很多商人以及來自島上各地漁場的男子。除此之外,也有在燈舞卸下貨品后,運送到各地漁場及村莊的內(nèi)地商人。有時一些大學的研究者、登山家以及大自然愛好者,也會留宿在此地。大家都是騎著馬,再用幾匹馬馱著行李,一路前往下一個驛站。商人一般都會帶著十匹或是二十匹的馬。每當需要用大量的馬匹時,宣造就會從驛站后面的放牧地召集馬匹過來。

冬天時,千島汽船的聯(lián)絡船每月只會來一兩次。盡管如此,單冠灣還是處于流冰范圍的極限位置上,因此很少會有因流冰而關閉的情況出現(xiàn)。西海岸港口結(jié)冰的時期,運往西海岸村莊的貨物,全都會在燈舞及年萌的碼頭卸貨,因此燈舞的驛站一年到頭,都是相當繁盛的。

在驛站里,有紀得招呼客人,張羅餐飲,登記賬冊,在鋪著地板的大廳里陪客人談天說地,有時還要熱酒,烤鱈魚干來招待客人。至于類似照料馬匹這樣的重體力活兒,則全由宣造一手包辦。才繼承驛站沒多久的時間,有紀在工作上就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

到了晚上,當客人就寢后,有紀會從驛站回到主建筑,在鋪設著木地板的茶室里,屈身在那張木椅上一邊休息,一邊稍稍品嘗點果酒。

果酒好像是伯母釀造的,在廚房里存放著好幾瓶。這些酒的原料幾乎都是藍莓和越橘。有紀很小的時候,每年都會去摘這類的果實。

茶室的墻壁上,掛著家族的紀念相片。伯父夫婦并排坐在椅子上,后面站著有紀和宣造。四人都穿著正裝,表情十分緊張。在相片里人物的周圍,閃耀著一圈橢圓形的光暈。那是五年前,函館一名年輕攝影師替他們拍攝的。

在客人不多的寧靜夜晚,有紀經(jīng)常手拿著果酒,看著這張照片,回憶著離家后那五年的時光。

那是昭和十一年秋天發(fā)生的事。一名年輕攝影師來到了擇捉島單冠灣,他背著一架德國制造的優(yōu)質(zhì)相機,還帶著一名實習徒弟。

男子在函館市的住古町擁有一家生意很好的照相館。雖然這個男子家是在港口擁有好幾棟倉庫的富商,但是他將家業(yè)全都交給了父親及兄長,自己則以感興趣的攝影事業(yè)為生。他曾經(jīng)上過東京的攝影學校,和年輕的攝影師們一同組成拍攝藝術照的團體。除了在函館的照相館拍攝紀念照和個人照以外,他還頻繁地參加各種公開的攝影比賽。他不僅是函館的一名年輕文化人,也是個熱衷收集唱片、培養(yǎng)賽馬的瀟灑公子哥。當他來到擇捉島時也是這樣,質(zhì)地優(yōu)良的套裝衣服再搭配上筆挺的襯衫,讓島上的人們看了無不大為驚訝。那年,他二十九歲。

那名男子來到擇捉島,是為了拍攝這座島上的自然風光與風土人情。據(jù)他所述,內(nèi)地幾乎沒有人曾介紹過擇捉島的自然風景與文化。所以擇捉島是個很新穎的題材。他在燈舞的驛站里停留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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