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的孩子如何知曉是什么人為什么殺害祖父。誰也不肯告訴我。然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所見的“死”，我所能理解的事實僅僅是，“死”是異乎尋常的白色，是肅穆寂靜；那個最疼愛我、總把我抱在膝上的祖父，由于某種人為事件的結(jié)果，不會動了。要理解當時在日本列島肆虐的淫暴，理解祖父之死背景的實質(zhì)，于八歲的孩子確實太難了。我真正徹底理解了祖父的死，要等到很久以后。

晚年的祖父和藹慈祥，常把我攬在腿上，用撲克占卜，自娛自樂。在孩子的眼里，祖父又是一個奇怪的老爺爺，嘴里愛嘀咕些孩子聽不懂的異國語言。

祖父在命運之神引導下，1872年十四歲時，作為日本政府派遣的第一批赴美留學生漂洋過海，在美國讀完小學、中學，又在波士頓理工大學攻讀了礦山學后回國。因為不曾接受過日本的教育，計算撲克牌時要用英語的小九九來數(shù)。自言自語也講英語，在孩子心目中十分神奇。

昭和七年（1932年）是日本的多事之秋。上海事變 ①突發(fā)，井上準之助前財政大臣慘遭暗殺，我的祖父——三井合名理事長被害兩個月后，爆發(fā)了“五一五事件”，犬養(yǎng)首相遇刺身亡。而在中國大陸，白川、野村、植田等將軍和重光公使，在上海舉行天長節(jié)的慶祝會上遭到手榴彈襲擊。日本就是在滾滾而來的恐怖風暴伴奏聲中，闖入了更兇險的時局。

昭和八年（1933年），我國退出國際聯(lián)盟，希特勒政權(quán)在德國誕生，世界拉開全面戰(zhàn)爭的序幕。

每當回想事發(fā)的那個令人悲傷的早晨，我都會感慨：日本那可怕的命運的腳步聲，在無知的八歲孩子身邊也隆隆地響過啊。

今年的春天又來臨了。每當早春時節(jié)，三十三年前那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早晨便又歷歷在目。同時我又聯(lián)想到，從那個慘白的死以來又逝去的三分之一世紀，聯(lián)想到在這三分之一世紀中人們各自走過來的路程。

（1965.3.12）

① 上海事變：即“一·二八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