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叉鬼棧房的形式依照不同地點或不同叉鬼隊所安排的遠途獵旅，亦各異其趣。叉鬼多半住在鄰近目標獵場的富農(nóng)家中，也相當于依附當?shù)氐挠袡鄤菡咦鳛楹蠖?。到了年底，即將踏上狩獵旅程的叉鬼隊頭領，會先寫信告知提供住宿者他們預計抵達的時間，并請求對方協(xié)助先將米糧與味噌送至位于獵場里的獵寮里，然后才會出發(fā)打獵。

像這種正式的遠途狩獵，可能是江戶時代中期以后才開始的，但初期階段似乎常與當?shù)厝税l(fā)生摩擦嫌隙，畢竟這種方式有些越界的盜獵意味。照理說，這種方式不可能蓬勃發(fā)展，但不久后彼此卻磨合出互蒙其利的規(guī)則。雖然無法確定這是自什么時候開始的，但叉鬼帶來的肉類、獸皮、熊膽以及狩獵技術，均深受住宿地居民的歡迎。

如同阿仁地區(qū)的叉鬼隊之間已劃定彼此的獵場那樣，外地也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地盤范圍。富治與伙伴們固定前往肘折溫泉附近的獵場，即是善次郎從同為遠途叉鬼頭領的父親手中繼承而來的。

善次郎年輕時還沒有鐵路交通，他們的冬獵旅程并非直奔肘折，而是沿著奧羽山脈一路狩獵南下，住宿在沿途的叉鬼棧房或獵寮里。

在富治加入狩獵之旅的前一年，亦即明治三十八年，鐵路奧羽線已全線通車。后來，善次郎的叉鬼隊便不再繞路，而是直抵肘折溫泉了。這里不只有豐富的獵物，還是自古以來的溫泉療養(yǎng)地，因此羚羊肉的需求甚大。再加上此處易于與來自關東或近畿地區(qū)的皮貨商接觸，叉鬼們得以用較高的價格賣出獸皮。

父親與哥哥動不動就會揶揄富治：你這小子從未經(jīng)歷過嚴苛的遠途狩獵洗禮，根本無法想象在嚴冬中徒步攀越崇山峻嶺，還只能住在山間小屋里，是多么辛苦?。?/p>

富治認為父兄所言的確不假。即使現(xiàn)在已能搭乘火車，這趟旅途也絕不輕松。首先，必須步行十五里一里為3927公里。從打當走到奧羽線的鷹之巢站鷹之巢站與后文提到的鷹巢站均位于秋田縣北秋田市松葉町，是分屬不同鐵路線的車站，但有月臺相連。，再以徒步和坐馬橇的方式沿著阿仁古道北上。接著，搭上火車顛簸六個多鐘頭后，在另一側月臺換搭別班列車，又得花三個鐘頭才能到達新莊。然后再從新莊坐馬橇與步行七里左右，才總算抵達肘折溫泉。問題是，從肘折到山里獵寮間的崎嶇數(shù)里又得完全靠徒步而行。無論再怎么趕路，都得耗去整整兩日。

這樣艱辛的旅途，富治的老父他們全靠自己那雙腿，而且不但不是走在已然整備的古道上，還得在翻山越嶺的同時沿路狩獵，那種艱苦困頓恐怕是難以形容的吧。盡管富治也曾想體驗那種時代的遠途狩獵，但內心卻萬分慶幸自己這個時代已經(jīng)得以利用鐵路交通了。

每年冬獵之旅的開始前與結束后，叉鬼隊總會在肘折溫泉各住一個晚上，而這向來是富治最期待的享受。

肘折溫泉的由來已久。其東南方有葉山，西南方為月山，兩座名峰遙遙相望，中間夾著一處巨大的火山口，肘折溫泉正坐落于此。這處溫泉的歷史淵源，相傳可追溯至公元九世紀初。據(jù)說有個名叫源翁的老人，由現(xiàn)今大分縣的豐后之國來此處途中，在山里迷了路。正當困愁之時，遇見了一位背后發(fā)出光芒的老僧。老僧指點迷津后現(xiàn)出本尊說道：“吾乃地藏菩薩之化身是也。吾曾自懸崖墜落，致使肘臂斷折。疼痛難當之際，浸泡近處澗澤涌泉后旋即痊愈?！甭犝f這就是肘折溫泉的起源。

盡管聽起來挺像捏造的逸事，但這處遺世獨立在雪鄉(xiāng)之中的溫泉療養(yǎng)地，卻為富治帶來了短暫的安詳寧靜。

“這里在信眾朝山的時候，不知道是啥樣光景？”室町與江戶時代盛行山岳信仰，來自東北與關東地區(qū)的信眾穿上表示虔誠的白色裝束，步行入山參拜。富治與萬吉兩人手里拎著棉布巾，緩步地朝大眾澡堂走去，萬吉嘟囔道。

“大概有很多修行者來來往往，不像現(xiàn)在這樣吧?！?/p>

富治語畢，萬吉感慨萬千說道：“真想在那個時節(jié)來這兒看看呀！”

富治跟著附和。接著，他便在腦中想象著自己無緣于盛夏季節(jié)造訪的肘折溫泉會是什么景象。

他曾聽村上屋的女侍說過，別看在雪花紛飛的時節(jié)，這條溫泉街上只有長期逗留的療養(yǎng)旅客在閑逛，到了夏天，這條街上可是摩肩接踵非常熱鬧。無論哪家旅舍，全都擠滿了要上湯殿山參拜的投宿信眾，早市以及土產(chǎn)店門前總是大排長龍。

肘折溫泉自古即為前往湯殿山的中途站，湯殿山被喻為出羽三山出羽，日本古代的地方行政區(qū)，又稱羽州，范圍大約為現(xiàn)在的山形縣及秋田縣，但不包含秋田縣東北隅的鹿角市和小坂町。境內的羽黑山、月山、湯殿山，合稱出羽三山。的內御所。雖有多處登山口，但參拜信眾多半選擇由奧羽山脈東邊，即靠太平洋這側上山。信眾們首先在這里停留一晚，洗滌旅途的勞頓，隔天再換穿白色裝束登爬月山。這條路須先越過位于溫泉街南端的銅山川，由一座小圓錐形的三角山山腳開始往上爬，接著從赤砂山途經(jīng)念佛原到達山頂，全程約六里左右。即使大清早出發(fā)，亦須耗上整整一天，是條相當難走的山路。

參拜信眾當晚在月山山頂?shù)男∥葸^夜，翌晨眺望莊嚴的破曉曙光，然后爬下陡峭的月光坂，到達目的地湯殿山。信眾在這里領受“勿語勿問”的偈語，對著名俳人松尾芭蕉亦曾作俳詠嘆過的御神體巖御神體（御神體〔ごしんたい〕）又稱御靈代，作用類似中國的佛像，是用來讓神靈憑依的物件，但日本神道不是鑄神像，而是使用各式各樣的物件，如鏡子、劍等，甚至也有以山、瀑布等自然界當做御神體的。雙手合十敬拜后，朝鶴岡方向下山，然后各自踏上歸鄉(xiāng)之路。

在夏季的時候，成群白色裝束的修行者隊伍蜿蜒其上的山脊，現(xiàn)在也已覆上白雪，別說是參拜的信眾，就連苦行者也不敢擅近。此時此刻，富治做夢也想不到，不久后他竟然能夠偕同兩位伙伴攀越這積雪未融的連綿峻嶺。

只有身為頭領的善次郎才得以享用村上屋的專屬浴池，于是富治與萬吉兩人并肩走去大眾澡堂，他在那里邂逅一名男子，一場奇遇就此展開。

萬吉不耐溫泉的燙熱，先一步離開澡堂，富治則悠閑地舒展筋骨，繼續(xù)享受著溫泉的潤暖。接下來還得過上一段無法入浴的日子，他想趁今晚泡個過癮。

在熱泉里浸泡太久有點頭暈，他便起身坐在浴池畔，只將雙腿伸進池里。此時，有名陌生男子來到富治身旁一屁股坐下，并開口與他搭訕：“小哥，您該不會是叉鬼吧？”

他的年齡約莫比富治大上兩三歲。

那男子身形纖瘦，面容柔弱，膚色白皙有光澤，富治旋即知悉他不是在山野中討生活的人。還有他的口音不似本地人。除此以外似乎就很難推測他的出身背景。他的氣色紅潤，不像是染疾的患者，看來不是來此長期療養(yǎng)的房客。

“嗯，請問……”

那男子看見富治閃爍其詞心存戒備，頓時朗笑地點頭說道：“哎呀，小弟連名號都還沒報上實在失禮！請放心，小弟絕不是什么壞人。小弟名叫澤田喜三郎，在富山的大丸屋工作，剛做完這個冬天的買賣，正在回家的路上。聽工作上的朋友說，這里的溫泉很好，所以繞了點路前來奢侈一下。嗯，這里的溫泉果真名不虛傳呀?！?/p>

“你是沿街叫賣的行商嗎？”

“對，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