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算命者很像哲學(xué)家，先說上一堆好話，讓人心底熨帖，然后再說幾句不好的，這樣容易與人產(chǎn)生共鳴：生活可不就是有喜有憂嘛！這時候算命者如果說再過三年，你有個“小坎”或是“大坎”，你一定會相信的，甘愿掏出錢來求他化解那還沒出現(xiàn)的但卻被他言之鑿鑿的口舌之災(zāi)或是病災(zāi)。

我記憶最深的一個算命者，是一個穿著灰布衣裳的年輕瞎子。他拄著一根光亮的拐杖，打著竹板，戴著頂灰布帽子，穿梭在我們小鎮(zhèn)中。我父親素來是不信命的，所以算命者很難踏進我家的門。但這個小瞎子算命實在是靈，好像他前世的幽魂一直在我們小鎮(zhèn)飄蕩，每一家發(fā)生的大事沒有不知曉的，所以家家戶戶都搶著讓他去算命。我父親經(jīng)不住母親的一再央求，破例讓他上了我家。我清楚記得過年時才用的炕桌被擺上了炕，家里弄了酒菜，小瞎子盤腿坐在炕上，先是吃喝了一陣，然后就一五一十地算起命來。他算命時兩手舞來舞去的，很像自己在跟自己劃拳，而且瞎眼也跟著翻來翻去的，當(dāng)然翻出的都是白眼。一旦他算定了這個人的命，他的手就不舞動了，也不翻眼珠了，他會喝上一盅酒，講解你的命。我還記得他對爸爸說，到了某年某年，你家如果不遭盜賊的話，你會有場大災(zāi)。父親當(dāng)時聽了哈哈大笑，權(quán)當(dāng)他是胡說。當(dāng)時我靠在窗臺前，他在為我算命時，說我是個大命之人，將來會有花不了用不盡的錢，只是婚姻來得晚，且很周折。我記得爸爸也是哈哈大笑指著我說，她還會有那么多錢？她有兩毛錢都得去商店買把糖回來；再說了，我這倆閨女中，屬她愛說愛笑，我看她十八歲就得嫁人！父親的反駁并沒有激怒小瞎子，他照說他的。我當(dāng)時很討厭他，心想你可能連自己的命都不知道，還給別人算什么呢？事情過了幾年后，父親突然因病去世，我們驀然想起小瞎子的話，一推算，他算的父親遭災(zāi)的年份果然不差?？上覀冃℃?zhèn)民風(fēng)淳樸，沒有盜賊，否則父親也許還在人間？而我在中年經(jīng)歷了婚姻的變故后，也想起了他的話，小瞎子說的話可真是“一語成讖”！想起那段話，耳畔仍然似有陰風(fēng)吹過，冷颼颼的。

我現(xiàn)在仍然認(rèn)為命運是不可知的，那個小瞎子所預(yù)言的一切，也許只是巧合吧。如今我懷戀的，只不過是已消逝的雨季那沉郁的竹板聲，那當(dāng)時聽起來令人恐懼的命運的敲門聲，如今回想起來猶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雨滴，彌散著一股別樣的清涼。

伐木小調(diào)

雪花彈撥森林的時候，有一種聲音會在蒼茫中升起，它不是鳥鳴，而是伐木聲。

那時的樹木茂密、高大得遮天蔽日，如果你獨自走進森林，又有山風(fēng)吹過，林海發(fā)出陣陣轟鳴，那種肅殺、神秘的氣息就會令你心生寒意。那時林中的動物也很多，一年之中誰家不會套上一兩只兔子和狍子呢？

伐木聲通常是在十月響起，到了次年五月，冰消雪融了，它才余音裊裊地飄逝在森林中。伐木的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公家伐木的都是各個林場的工人，而伐木的私人都是住戶，他們是為著家中的火爐而伐木。公家伐木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們伐的是落葉松、樟子松這些上等木材，它們被運送到全國各地后，可以造房屋，建橋梁。私人砍伐的，被允許的只有風(fēng)干了的樹木——我們俗稱“杖桿”的已無生長跡象的樹木，以及那些不能成材的雜樹，譬如水冬瓜、柞木、楓樺樹、水曲柳等等。但是由于這些雜樹枝椏縱橫，修剪起來麻煩，而且作為燒柴又不抗燒，所以偷著砍伐新鮮的落葉松作為燒柴的大有人在。

公家砍伐樹木一般都選擇到離居民區(qū)比較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shù)厝税阉小肮ざ巍?。工段搭著帳篷，工人們晚上就住在那里。他們喝的是雪水，吃的往往是冰涼的饅頭。蔬菜不是黃豆粉條，就是海帶和咸菜。帳篷里雖然有地火龍可以取暖，但到了后半夜，沒人給火爐添柴，人就會被凍得縮成一團。白天呢，他們又得趟著沒膝的雪去伐木，所以林業(yè)工人十有八九都患有風(fēng)濕病。他們伐木使用的工具是油鋸和彎把子鋸，電動的油鋸發(fā)出的聲音很大，比拖拉機運行的聲音還要響，你隔著一里地都可以聽到，但那時油鋸是奢侈的工具，不是每個工人都能夠用上的。大多數(shù)的人使用的是手工操作的彎把子鋸。由于鋸是鐵制的，而被伐的又都是水分充足的鮮樹，所以彌散的伐木聲清脆悠揚、悅耳動聽。由于人使用鋸的時候有急有緩，有輕有重，有間歇，因而聽伐木聲跟欣賞一首完整的樂曲一樣，有舒緩的行板，也有急遽的快板，更有給人留下回味余地的休止符，最后那聲令人回腸蕩氣的“順——山——倒——啦——”的呼喊，總是與樹木的訇然倒地聲融合在一起，渾厚圓滿地作為伐木曲的結(jié)束。

我童年進山伐木，通常是跟著父親。他很愛惜樹木，喜歡盤樹墩來作為燒柴。如果伐一棵高高的樹，把它鋸為幾截，那么你會得到很多的柴火；而伐一個只有人的膝蓋高的侏儒般的樹墩，獲得的只是一截?zé)?，而你用的又是同樣的力氣和工夫，所以我常常覺得父親愚癡，樹木那么多，伐它上百棵又如何？況且別人家都伐樹，為何我家要盤樹墩而遭人恥笑？而且盤下的樹墩因為散而不好裝車，常常是拉著一車樹墩朝家走，半途中就會有因為顛簸而骨碌骨碌滾到路上的，還得停下車來重新裝車，費盡周折。在我們的抗議下，父親盤樹墩就盤得少了，但他仍然恪守規(guī)矩，不伐落葉松和樟子松，我們進了山里，就得像獵人尋找獵物一樣，東搜西尋地尋找“杖桿”。杖桿的形成多種多樣，有的是因為樹的根部裸露，樹漸漸枯死倒地而形成的，這樣的杖桿上往往附著青苔；還有一種樹，它是被狂風(fēng)吹折后形成的，這樣的杖桿多數(shù)躬著腰；而那些身上有黑漆漆的被灼傷痕跡的杖桿，都是被雷電擊中的。如果按人類的說法，雷劈死的都是些作惡多端的人的話，這樣的樹想必也做了什么孽。也許它曾在風(fēng)的慫恿下?lián)v毀過鳥巢？或者是人類纏繞在它身上的鐵絲套，曾套住過活蹦亂跳的兔子，而使它永遠(yuǎn)失去了在雪地中奔跑的自由，成為了人口中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