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去往銀角(4)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再看她的臉時,我?guī)缀鯂樍艘惶?,化妝夸張得簡直就像戴了面具,眼角畫得都連到頭發(fā)根了,梢頭尖尖長長的,還涂上了一層金粉,猛一看,就跟火狐的眼睛似的。她又在兩眉間畫了一枚小小的菱形色塊,也是金色的,像一種暗器放在了明面上。之后她開始戴首飾,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她從里面東挑一樣,西挑一樣,頭飾、耳飾、臂飾、指飾、臀飾,頃刻全都披掛上了。屁股上圍的是一圈金屬流蘇,人一動,就跟著亂晃搖擺,腳脖子上也弄上了細鏈子,整個人已經(jīng)不像人了,更不像洗衣服時的細瞇,十足一個妖精,說她是蜘蛛精只欠缺一點爪子,說是狐貍精又太過光禿。接著她開始換衣服,穿上了一條奇怪的短裙,短是應(yīng)該的,只是前面還開了口子,著意要露出大腿間的三角內(nèi)褲,那上面的花紋卻用了孔雀身上的橢圓點紋樣,看上去就像一個好端端的孔雀被人剪掉了半截尾巴,似乎是功力不夠,想變成孔雀精沒變成功,只落了一個中間狀態(tài)。

細瞇讓我也照她的樣子往臉上化,我實在下不了手。細瞇說,不化妝根本進不了任何歌舞廳,媽咪也化,保安也化,外面來的客人統(tǒng)統(tǒng)都化,人人都變了樣,誰都認不出誰,就跟電視上那些化裝舞會似的。

我便照著印象中的京劇臉譜往自己眼眶來了幾道,又多少掃了點腮紅。細瞇看看,拿她的筆在我眉心畫了一枚跟她一模一樣的金色菱形,她邊畫邊說,到時我就憑這個認你吧。她讓我在她的衣服里挑一件換上,我揀了一條最長的綠裙子,穿上去僅蓋住了大腿。

我們就這樣出門。雖然是四月,但此地潮濕悶熱,沒有一絲風(fēng),這些僅能遮體的衣服倒也恰到好處。據(jù)細瞇說,即便在冬天,銀角的小姐晚上出門也是這樣打扮,最多在外面穿上一件大衣,都敞著懷,露出里面的短裙。這是銀角的規(guī)矩。

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廳接著一家,中間隔著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門口有一個很大的櫥窗,里面有一個女郎在表演洗澡,放著一種極其緩慢的音樂,她隨著音樂緩慢地脫衣服,我們路過的時候她的全身都已脫光,但底下噴出來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從旁邊木桶撩出的花瓣和葉子,眼急的男人們大概會感到不夠過癮。但據(jù)細瞇說,這只算是廣告,里面有過癮的。

又看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線打著“灰塵”二字,整幢建筑只有一層,涂的也是灰色,我覺得這似乎是垃圾站,卻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問細瞇,她正和一個頭上戴著彎曲的閃電頭飾的小姐打招呼,再過去,她跳下擺舞的“海風(fēng)”歌舞廳就到了。

細瞇讓我在底下觀眾席待著,說這里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只要不把客人惹惱就行了,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是細瞇帶來的。

客人已經(jīng)來了不少,果然如細瞇所說,臉上全都化著妝,或者,并不是像我們這樣化上去的妝,而是用一種特殊的薄膜做的面具,只需貼上去,到家再揭掉。每個人,只能看出來高矮肥瘦,年齡和面容一點都看不出來,這里面,大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還沒有開始,幕布是一塊半透明的薄紗,里面打著半明不暗的光線,能隱約看到半裸的女郎在里面走動,又像是練功,又像是走臺。音樂漸漸響起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蛇一樣混雜其中,我聽了一會兒,辨認出是一個女聲,她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煙的氣味湊到我的臉旁,正要抬頭,卻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動,既然我到了銀角,這種事我就得忍著。這手很老練,它馬上就探到了我的裙子里面,在我大腿的內(nèi)側(cè)緩慢地摸過來,摸過去。我全身的肌肉緊繃著,像鐵一樣硬,但過了沒多大一會兒,身上就癱軟了。全身的細胞都在松動,它們軟軟地挪動著位置,微微地喘息,身體深處的水分也開始流動,干燥的肉體變得潮濕起來。香煙的氣味從身后攏住了我,它的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背后,胸罩的背扣一下松開了,我的上身頃刻被這只手抓住,如同被雷電擊中,我禁不住呻吟起來,同時感到身體變得輕盈酥軟。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感到全身在飄浮,頭部、手、腳都好像不存在,只剩下器官獨自在黑暗中。突然什么東西刮著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那只手,在半明的光線中,我看到那上面的第六根指頭,丑陋、異樣,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么動物的爪子。我一驚,隨即把它推開了。這時臺上的薄紗正好拉開,臺上出現(xiàn)了半裸的女郎。我掙扎著站起來,走到了外面。

不過才晚上八九點,但街上行人很少,車也不多,完全不像銀角這種熱鬧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廳的音樂似乎被什么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經(jīng)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壞了??偠灾?,我感到此地氣氛詭異,缺乏真實感。

寫著“灰塵”的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我走進去,門口沒有門衛(wèi),也沒有人出來招呼,我想大概不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是真的垃圾站也未可知。

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人,靜悄悄的,走廊有燈,但很暗。我走到盡頭,發(fā)現(xiàn)那里有通向地下的階梯,那里的路燈要明顯亮于走廊。我順著臺階往下走,走了有好幾層,終于從下面?zhèn)鱽砹艘魳仿暎@曲子深遠、飄渺,像從地心深處傳來,又像從天外落下,圣歌是不是這樣的呢?音樂吸引著我往前走,于是我看到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寬敞的通道,零零星星的中學(xué)生乘著滑板和旱冰鞋從遠處滑來,然后在我不遠的一個拐彎處消失了。我猜他們是從外鎮(zhèn)的某個網(wǎng)吧來的,徹夜不歸,有人失蹤,等等,這些秘密就在這里。

我跟著拐彎,來到一個很大的大廳門口,有人攔住了我,遞給我一個灰色的頭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每次消費三百元。我身上沒帶錢,遲疑間,有人推了一下我的后背,等我站穩(wěn),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一群頭戴灰色頭套的人中間了。一個身穿灰衣的人盤腿坐在中央,像是一個儀式的教主,新來的人魚貫到他面前領(lǐng)取一粒藍色的藥片。然后在教主周圍坐成幾個同心圓。這種形式和氣氛使我感到這跟邪教什么的有關(guān)系,也許是要集體自殺!這個意識使我身上驟然一冷。他們傳遞一個藍花瓷水壺,每人從壺嘴吮一口水,把手心的藥片吞下。輪到我的時候我也照樣做了,但我沒有咽藥片,只喝了一大口水,味道跟自來水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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