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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銀角(3)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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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角籠罩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冷嗖嗖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門窗緊閉,像一座空城。這里的樹都被砍光了,但雞冠花和劍麻出奇地多,路邊、街口、房前、屋后,到處都是,這兩種植物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大粗壯許多,雞冠花有臉盆那么大,質地肥厚肉感,皺折上的顆粒堅挺清晰,咄咄逼人,在清晨的光線中浮出紫紅的顏色;劍麻則有一個人那么高,葉子壯碩,像劍一樣堅不可摧。連路邊的野草都格外繁茂,一派瘋長的態(tài)勢,似乎被施放了一種特殊的養(yǎng)料。

這時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腥甜的氣味,我知道這種氣味來自一種白色半透明的黏稠液體,它從每一個人身體的下部噴射出來。橡膠套、柔軟的紙,這些曖昧的東西大概塞滿了銀角的下水道吧。很快,銀角上空的兩只大氣球吸引了我,乳白色的底子,鮮黃色的字,一只氣球是斗大的“歡”字,另一只是“迎”,它們像兩只怪臉小丑在銀角的上空飄來蕩去,向新來的人傳達出某種友好的氣息。

我走進一家簡陋的路邊店,門廳里一片昏暗,通向客房的過道顯得幽深神秘。等了好一會兒,樓上下來一個老女人,看她身板和動作都不算老,但給人感覺已是歷盡滄桑,老到骨頭里去了。她一邊打呵欠一邊說:誰會這么早就到銀角來。

我說我想登記住宿。她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一支圓珠筆扔給我。在名字一欄我猶豫了一下,然后寫下了紅艷兩字。老女人問:你的經紀人是誰?我答不上來。她說銀角是沒有野雞的,這里管理得很好,不允許在大街上拉人,那是違法的,被抓住了要罰很多錢。

老女人紋了很深的眉,戴著金耳環(huán),不用說,肯定是一個退出江湖的老妓女。由于小時候看過日本電影《望鄉(xiāng)》,我對老妓女并無惡感,但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腔調,聽上去就像是鎮(zhèn)長夫人。她說到這里來的女人,不管年齡大小,長相俊丑,都得有經紀人,不然就會亂了。大多數(shù)經紀人收百分之四十費用,她只收百分之三十。

我終于明白,她是想當我的經紀人。我便說了楊芬的名字,我說是芬姐叫我來的。老妓女很不以為然,她眼皮一耷拉,說,那你就跟她做吧。

我的房間在二樓盡頭,靠近廁所,房門一打開,一股隔夜的睡氣迎頭撲來,床單雖然看不出臟,但總感到不那么清爽。也只能如此了。我困得要命,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隔壁有奇怪的拍巴掌的聲音,整幢房子都很靜,雖然是路邊店,卻沒有聽到汽車開過,也沒有人說話,只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在噼里啪啦地回蕩。

我看了一下表,是下午五點,房間里黏稠的氣味使我想起這不是在N城,而是在銀角,至于怎么就到了銀角,到銀角想干什么,我一時感到有些糊涂,只覺得頭腦發(fā)沉,肚子也有點餓。

我到隔壁上廁所,奇怪的巴掌聲響了一會兒,然后從樓道一直過來,接著就進了廁所。原來是一個女孩在使勁拍自己的屁股,她很快解完手,站起來又開始拍,一邊拍一邊回她的房間去。

我去沖涼,沖涼間在樓下的天井,一間有人,另一間門半開著,上面搭著衣服,我疑惑著,不知是怎么回事,過了一會兒,看看還沒有人來,我便動手把那上面搭的衣物撥到一邊,正準備進去,那個拍屁股的女孩就下來了,她說你先洗吧,這邊馬上就好了。遇到這種友善的女孩,我心情比較好,我說我等這一間吧。她說剛才忘記拿香皂了,又上去一趟。

天井里光線較亮,我看清她剪著碎發(fā),上面是慣常的挑染,她臉大眼小,算不上好看,而且身材也不好,個子較矮,雖不胖,看上去也不夠苗條。但她的腰很細,裹在褲子里的屁股突出來,出奇地圓潤飽滿。很快兩人就都洗完澡了,前后腳出來,聚在天井的公用水龍頭旁洗衣服,幾乎是頭對頭的,就聊了起來。

她說她叫細瞇,原來在柳州那邊的一個鎮(zhèn)的一家做衛(wèi)生紙的廠干,身份證被老板扣掉了,不讓走,一天得干十四五個鐘頭,二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屋子睡覺,天天都是吃包菜,吃得直想吐,到過年還不讓回家,也不給錢。老板的人看得很緊,怕她們跑了沒人干活,又怕跑了以后投訴,所以每天晚上宿舍都從外面上了鎖,她是從二樓跳下來逃跑的,搭上車,就逃到銀角來了。

主要是細瞇說,我聽,細瞇看我人老實,就仗義地要幫我,她說沒關系,可以當那些表演小姐的保姆,也叫生活助理,跟小姐住在酒店里,幫接電話,洗衣服,干干雜事,不過小姐挑人也挑得很厲害的,如果小姐本身比較矮,就要挑比她更矮的,如果她黑,就要挑比她更黑的,總之,有個跟班的站在身后,表演小姐才顯出身份來。當保姆只有一點不好,就是掙得少,別人掙十成,她掙一成。

洗完衣服后,細瞇領我到門口一家米粉店,吃桂林米粉,這里的米粉跟N城的一樣,也有高湯、脆皮、酸菜、炒黃豆,但N城是兩塊錢一碗,這里卻要八塊。

吃過米粉,覺得舒服多了,銀角的街道看上去也不那么陌生古怪了,我想起了楊芬,她是我在銀角唯一認識的人,但我并不太情愿找她,也不愿意讓她知道我到這里來了。來銀角,做還是不做,永遠都不會是一件光彩的事。最好誰都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一個叫做紅艷的女人,沒有父母,也沒有過去。

我決定先跟著細瞇。

細瞇從衛(wèi)生紙廠逃出來,覺得銀角很不錯,似乎還有一點興沖沖的。她讓我到她房間去,看她化妝,同時也幫我化妝。她說在銀角,任何女人,不管是干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都化妝,誰不化就會很奇怪,什么地方人家都不讓你進。她往臉上涂抹的時候身上只穿著內衣,我注意到她渾圓的臀部。她得意地一笑,順勢扭了幾下,她的腰很細,扭起來頗流暢,竟有幾分好看。細瞇顯了她的能耐,便興奮起來,告訴我,她來銀角來了一年多,上個月才在海風歌舞廳找到一份跳下擺舞的位置,等她以后跳紅了,就能搬到大酒店,也有錢帶保姆了。

我估摸所謂下擺舞大概就是屁股舞,跟肚皮舞有異曲同工之處。而她不停拍打屁股,當是跟按摩刺激臉部一樣,以保持肌肉的緊致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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