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這個春天,雪簡直是下得無休無止,人們都說農(nóng)民這下子種地不用發(fā)愁了。平城是北方的一個小城,這幾年總是鬧干旱,有時候六月都過了地里還是下不了種。今年可好,雪是一場接著一場,但雪是給農(nóng)民下的,城里人的麻煩可就太大了,雪下多了路光溜溜的不好走,白天太陽好,路上的雪慢慢化了,到了天黑一起風(fēng),路上的雪水又會給凍得嚴嚴實實,這樣一來路就更加難走,路比玻璃都滑。玻璃滑嗎?玻璃是看著滑,實際上不滑,但路上的雪水一經(jīng)冰凍,滑得簡直怕人。甭說騎自行車,步走都危險,但人們都還得去上班,在路上虛虛地走,樣子個個像賊?,F(xiàn)在呢,畢竟是春天了,雪下到路上就化,路上是一片卑鄙的泥濘,雖然不再滑得讓人摔跟頭,但這泥濘給人們外出帶來多少不便,好一點的鞋子不能穿,好一點的褲子也不能穿。路上的泥濘對一般人來說還能湊合著過去,但對蜘蛛和半截兒來說就太難了。
蜘蛛是個女的,個子怎么說,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兒。她不是侏儒,而是小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連醫(yī)生都說不出是什么病,這種病讓她長到一半兒就不再長了。她的四肢看上去好像還正常,但和她的身子比就顯得特別地長而細,而且蜷曲著,這在以前好像還不怎么顯,自從她一結(jié)婚,而且呢,去年居然還懷了孩子,這簡直就是奇跡!人人都認為她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但她居然就有了,而且是和那樣的一個男人。她的男人叫什么?就叫“半截兒”。半截兒是個正常男人,只可惜在十六歲上和院子里的孩子們扒火車玩兒,從火車上摔了下來,讓火車把下半截給收了去,半截兒現(xiàn)在是連一點點腿都沒有,是實實在在的半截兒。半截兒是個鞋匠,就在街邊擺個鞋攤子。人們想不到半截兒會找上對象,但是呢,半截兒居然結(jié)婚了,這簡直又是一個奇跡。鄰居們都奇怪他們是怎么有的孩子?鄰居們都一致認為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會有性生活,一個那樣,一個這樣,怎么如膠似漆?更怎么如魚得水?這怎么能不讓人們興奮?人們說這事的時候就都忍不住要笑,想一想這么兩個怪物在一起做愛,可笑不可笑?但人家肯定是該做的都做了,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差,該有的也有了,也一點不比別人含糊!而且,蜘蛛就要生了。雖然醫(yī)生一再申明,說像她這樣的人絕對不能生孩子,生孩子也許會要了她的命,但半截兒和蜘蛛就是想要孩子,像他們這樣,幾乎是爬來爬去,再沒個孩子,老了怎么辦?
蜘蛛叫吳豆花,她怎么會被人們叫了蜘蛛呢?是她懷了孩子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好像是有誰專門要出她的洋相,因為她的那種身體,她的肚子一旦懷上孩子就要比別人還大還夸張。肚子里的孩子六七個月的時候,鄰居們忽然對她避而遠之,她的樣子實在是難看極了,或者是實在讓人不忍目睹,肚子那么大,那么突出,配上她那么畸形的小個子,因為肚子太大,遠遠看去她簡直是在那里爬,但離近了看,她還是在那里走,長長的胳膊一擺一擺,真像只蜘蛛。她可以說是在那里拖著一個大肚子走。她不得不出來進去氣喘吁吁地走來走去,她要給她的丈夫半截兒送飯,半截兒就在院子外邊的街邊擺了個釘鞋攤兒。中午,她出去了,提著那個兩層的鋁飯盒子,一層是燴菜——山藥豆腐,一層是饅頭。晚上,半截兒總是要堅持釘?shù)胶芡?,為了多掙一點錢,所以飯也總是在外邊吃,所以蜘蛛還得再去送一次,還是那兩層的鋁飯盒子,一層是饅頭,一層是燴菜——山藥豆腐。那天晚上,她黑乎乎的出去,把看到她的人嚇了一跳,是個上晚自習(xí)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真是嚇得不輕,簡直是嚇壞了,那女孩兒扔了書包尖利地叫起來,以至那女孩兒的家長氣憤地找到了蜘蛛家里,又找到了街道。那家人也太不講理了,說像蜘蛛這樣丑陋的人就不應(yīng)該上街,說到后來,那女孩兒的家長動了氣,居然又說像蜘蛛這樣的人應(yīng)該待在雜技團,如果一下子,怎么說,嚇壞了從外面來觀光的外國人,怎么辦?應(yīng)該是涉外事件!為了這事,蜘蛛和半截兒還給對方道了歉,半截兒和蜘蛛是被叫到了街道辦事處,半截兒和蜘蛛立在辦公室的地上,情形簡直是讓人可憐極了。半截兒和蜘蛛只有別人的一半兒,他們想努力看都看不到別人的臉,只能看到別人的褲襠那一部分或者是別人的腿,別人抽的煙灰時不時會飄落到他們的臉上。那家人一開始還大聲說些不好聽的話,后來辦事處的小個子左主任忽然火了,認為那家人也實在是太過分了。后來呢,是辦事處的左主任安慰了半截兒和蜘蛛。辦事處左主任蹲下來,一半開玩笑一半正經(jīng)地對半截兒和蜘蛛說,這事也不能怪人家是不是?大晚上,黑咕隆咚,你們兩個,古里古怪,別人還以為是電視劇《西游記》里的蜘蛛爬了出來!人家又是那么個小女孩兒,要是你們的孩子呢?辦事處主任這么一說,半截兒和蜘蛛心里就更不安了,蜘蛛不由得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溫情,兩個人互相看著,好像真是有些對不起人家了。
從那以后,人們就叫吳豆花“蜘蛛”,無論人們怎么叫吧,為了生活,蜘蛛不能不出去,為了生活,半截兒也不能不出去。蜘蛛和半截兒的生活有多么不易!每一次出去進來都是一次歷險,蜘蛛在前邊走,拉著半截兒的釘鞋車,半截兒跟在后邊,坐著一塊木板子行動,木板子下邊有四個小軸承。這時候要是來了汽車,那轟轟隆隆的汽車對他們的威脅別人是永遠不能想象的,車轱轆簡直就懸在半截兒和蜘蛛的頭上。下雨天,路上聚了一坑一坑的雨水,半截兒簡直就是從一個水坑又一個水坑爬過去,忽然來了一輛大車,車轱轆濺起多高的水,都會從天而降落到半截兒和蜘蛛的身上。鄰居們簡直是有些討厭半截兒和蜘蛛,起碼是有那么一點點敵意或者是不友好,因為他們的樣子,因為他們的早出晚歸,他們能不弄出些動靜嗎?他們原來住的是平房,被拆遷了,給他們分房子的時候,居然!操他媽的!是六樓!半截兒托了人去找分房部門,好不容易才又給換成了一樓。一樓也有兩級臺階,不管怎么難,半截兒也習(xí)慣了,他每天是先把釘鞋車子從屋子里弄出來,一點一點把釘鞋車子先送下去,送到那兩個臺階的下邊,釘鞋車子上也釘了四個軸承,是半截兒小時候的同學(xué)幫他做的。這釘鞋車子正好和那兩級臺階相平,然后,半截兒再慢慢慢慢挪到那釘鞋車子上,釘鞋車子實際是個箱子,以前半截兒試著坐過釘鞋車子,但釘鞋車子太高,不便于用手把它劃動了走,后來半截兒的同學(xué)又給他做了一塊有四個輪子的木板子。早上,半截兒盡量不弄出動靜,但他是個半截兒,許多事都不可能由著他的想法來,或者是,釘鞋車子一下子翻了,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或者是晚上有人把走廊門插上了,他怎么也開不開,只能用一根棍子去捅,捅半天,發(fā)出很大的聲音,這都讓鄰居討厭。半截兒能聽到鄰居家里的動靜,能感覺到他們的情緒,半截兒生性特別敏感而自尊。半截兒有兩家鄰居,一家是教員,這教員姓王,脾性呢,是清高的,想過的是高雅生活,幻想著讓理想在空中飛翔。王老師心中的生活環(huán)境是到處開滿了玫瑰,周圍都是光閃閃的高雅之士,這樣一來呢,好像是,他的身份也會隨之提高了。但是呢,他怎么會想到和半截兒蜘蛛這樣的怪物生活在一起,這就讓他生了氣,簡直是無名之氣,說不能說,發(fā)不能發(fā),只能憋出些臉色給半截兒和蜘蛛看。王老師有時候簡直都怕外邊的朋友們到他的家里來,就怕讓他的朋友碰到半截兒和蜘蛛。半截兒的另一家鄰居是個姓張的小商販,專賣各種假貨,他對半截兒的反感源于半截兒總是擋他們的道,他又不能一腳從半截兒的頭上跨過去,半截兒又不能從走廊過道里一下子消失掉把路讓開。但半截兒是客氣的,總覺著是自己妨礙了人家??蓱z的半截兒,他的目光注定了只能注意別人的下半截兒。半截兒的生理條件,好像是,怎么說呢?頂頂合適做一個鞋匠,他總是先看到別人的腳,然后才看到別人的兩條腿,努努力,把頭往后背再往后背,還可以看到別人的下巴頦兒。半截兒能幫助別人什么呢?那就是釘鞋,他總是注意王老師的鞋子,王老師愛穿那種舌頭皮鞋,這種皮鞋便宜,是教員的鞋,這種鞋子總是愛開線。半截兒碰到王老師的時候就總是注意王老師的鞋,有時候,王老師都沒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需要修了,卻給半截兒發(fā)現(xiàn)了。半截兒會主動提出給王老師修修鞋。半截兒對做小買賣的那家鄰居更是這樣,那家的孩子多,鞋子總是壞了又壞。半截兒就總是主動提出來給人家把鞋子修了又修。到了后來,半截兒的行為簡直像是贖罪。人的身體可以和別人不一樣,但心一定還是一樣的。愛美之心人人都有,半截兒和蜘蛛都知道自己是丑陋的,不堪入目的,所以,簡直是平白無故,半截兒和蜘蛛就好像自己欠了鄰居什么。今年的八月十五,半截兒的鄰居王老師忽然給半截兒送過來六個石破天驚的月餅,半截兒和蜘蛛感動的什么似的,半截兒和蜘蛛也想到鄰居家去看看,但一想自己是這樣,他們就不敢去了。但他們這次決定了,生小孩兒之前一定要去兩位鄰居家里說一聲,看一下。問題是:蜘蛛就要生孩子了。問題是:醫(yī)生說,也許孩子生不下來,大人也沒命了。問題是:半截兒也不知道蜘蛛這一去還回得來回不來。他們的生活太艱難了,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也許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他們是太擔(dān)心了。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他們的擔(dān)心,沒人知道他們的艱難。蜘蛛是從孤兒院里出來的,半截兒呢,父親早早去世了,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他只有一個姐姐,也是顧了東顧不了西。所以,他們只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找好醫(yī)院了,因為行走不便,他們找了最近的醫(yī)院,就在一出院子的街邊,是一家單位的醫(yī)院,他們不可能走太遠了,就單位的醫(yī)院吧。而且呢,他們還要提前行動,因為醫(yī)生對半截兒說蜘蛛的情況和一般孕婦大不相同,不能等到見了紅才行動,要早來一兩天或者三四天才行,若不這樣就怕出意外。半截兒和蜘蛛是又怕又喜,蜘蛛不怕死,她說這一輩子找到了像半截兒這樣的好丈夫死也不怕。除了腿,半截兒簡直什么都和別人一樣,只能說他比別人更加簡練了一些,之外呢,什么也不比別人遜色。讓蜘蛛害怕的是如果生下個孩子像自己怎么辦?半截兒有什么法子呢,只有安慰蜘蛛,說蜘蛛的好處別人想來還來不了,首先是省衣服,天塌下來呢,首先是砸到別人。半截兒這么一說呢,蜘蛛就忙用手堵半截兒的嘴,說可不能這么說話,這么說就是不對,要是地陷進去呢?半截兒就和蜘蛛苦笑了起來。半截兒勸蜘蛛放心,老天既然給咱們受了這么多的苦,還會再給咱們的孩子受苦嗎?蜘蛛是個堅強而樂觀的女人,但半截兒這么一說呢,蜘蛛就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淚像開了閘。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蜘蛛自己就感動得了不得。她現(xiàn)在的感覺是既溫馨,又害怕,還有那么一點點自豪,從來沒有過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