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光榮的弱勢群體(3)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我們沒有理由懷疑當代作家的現(xiàn)實情懷,短篇小說的作家同樣如此,他們關心現(xiàn)實問題,關心世界格局中的政治走向。但短篇小說作家并不會像新聞記者那樣去直接告訴讀者,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在寫短篇小說,而是在寫新聞報道。當然我們也不能像讀新聞報道那樣直接從短篇小說中了解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作家而言,他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池潭,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大事都會沉入到池潭里,他寫的小說不過是池潭折射出來的一束光。這一束光就是作家對現(xiàn)實的回應。這一束光對讀者的刺激,遠遠要比單純告訴人們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要強烈得多。以小見大,往往是這類小說所達到的效果。如畀愚的《我的1991》看上去寫的是非常個人化的小事,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寫一個中國人在1991年到蘇聯(lián)做生意的經(jīng)歷。主人公的生意做得很成功,他遇見了一位神秘的蘇聯(lián)人伊萬,伊萬肯定有很強大的背景,因為他做的是軍火生意。蘇聯(lián)人看來非常信任主人公,要介紹主人公與他的上司瓦西里見面。于是主人公帶著他的女翻譯、一位蘇聯(lián)姑娘娜拉塔莎去了莫斯科。麻煩的是,主人公似乎愛上了娜拉塔莎,他到了莫斯科后,都顧不上聯(lián)絡他的生意,而是每天與娜拉塔莎纏綿在溫柔之鄉(xiāng)。但主人公與情人在賓館里纏綿時,窗外正在發(fā)生一樁影響世界的歷史事件:導致蘇聯(lián)解體的群眾示威。是的,作者并不是要在此做一篇宏大敘事,他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對此作了撇清:一個巨大的帝國一夜之間解體,主人公反而感到高興,因為他的客戶從原來的一個國家一下變成了十五個。小說的最后,主人公還從這樁政治大事件中發(fā)現(xiàn)了重大的商機,因為伴隨著蘇聯(lián)解體,莫斯科到處矗立的銅像紛紛被拆除,主人公打算用購買廢銅爛鐵的價錢來收購這些銅像。瓦西里很爽快地答應了,但主人公請求瓦西里幫他找回失蹤了的愛人娜拉塔莎卻被拒絕了,這時主人公才發(fā)現(xiàn),他的愛人是克格勃安插的人。作者在敘述中始終要營造一種逃離宏大敘事的氣氛,主人公面對紅場上和大街上的軍車與坦克無動于衷,他也顧不上政府的戒嚴令,四處去尋找失蹤的愛人。但小說的結(jié)局顛覆了作者精心營造的氣氛:這個似乎與蘇聯(lián)解體毫不搭界的主人公,其生活軌跡實際上從來都沒有超出宏大敘事之外。艾瑪?shù)摹对诮鸾菫痴勂鸸枢l(xiāng)》,分明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自白。主人公M女士是一位研究生物學的學者,她的專業(yè)也是與現(xiàn)實問題緊密相連的,因此她從專業(yè)的角度對人類的現(xiàn)實困境充滿著憂患。但這位充滿憂患意識的專家卻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束手無策,這并不是專家的無能,而是專家不愿意去效仿和學習現(xiàn)實中的行為規(guī)則,因為這些現(xiàn)實中的行為規(guī)則是與她的理想相背離的?,F(xiàn)實與理想的背離,是所有知識分子共同面對的困惑。作者以故鄉(xiāng)這個意象來隱喻這個困惑,這恰是這篇小說的主題之“大”。

短篇小說是用顯微鏡看世界,在同一塊肌體上,每一個作家截取了不同的切片,雖然這些切片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景象,但它們又都指向同一塊肌體。同樣是寫底層的生活,王祥夫的《半截兒》、裘山山的《野草瘋長》、方格子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和笛安的《圓寂》為我們展示了不同的場景,給我們營造了不同的氛圍。王祥夫?qū)懙囊粚埣踩?,男的叫半截兒,他的下半身被火車壓沒了。女的叫吳豆花,是一個侏儒,這一對殘疾人還結(jié)婚了,他們相互幫扶,一起過日子??梢韵胂筮@樣一對殘疾人,他們的生活一定很艱難。如果要寫他們的苦難,可寫的東西會很多,但王祥夫截取了一段最特別的生活片斷來寫,寫他們結(jié)婚后懷孕了,懷孕后準備生產(chǎn),王祥夫就寫他們?nèi)メt(yī)院的一段經(jīng)歷。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作者截取了一段什么樣的切片,而是作者怎么處理這段切片,因此一個短篇小說也可以說是作者思想的一段切片。以平等之心去面對殘疾人,贊嘆他們的生活能力和生活姿態(tài)。充滿著一種樂觀昂揚的情調(diào)。方格子的小說《錦衣玉食的生活》則是一種悲觀的情調(diào),她哀嘆小人物的生活艱難,以平等之心為他們的不平等而傷痛。小說中的主人公艾蕓本來有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和安穩(wěn)的家,但她所在的美術工藝公司突然就倒閉了,后來她的丈夫也與她離婚,艾蕓孤身一人,幾乎都失去的生活的熱情。作者寫這樣一個可憐的人物,截取的則是一段她從萌生出死亡念頭到實施自殺的生活片斷,這是一段多么傷痛的生活切片。裘山山的《野草瘋長》寫了一個在城里按摩店打工的女孩追求愛情的經(jīng)歷。裘山山既不是像王祥夫那樣心懷贊嘆,也不是像方格子那樣透著心碎的傷痛,而是以見義勇為的果敢姿態(tài)為她筆下的主人公大聲鳴不平,也以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擊了主人公一掌。如果把小說中的故事元素還原出來,就是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的俗到家的故事,女孩先后與黑牛、趙推銷和松林相好卻最終又被他們遺棄,但作者淡化了故事的言情色彩,而是從中提煉出責任的主題。于是一個俗爛的故事也就在作者筆下脫胎換骨。笛安的《圓寂》多多少少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汪曾祺的著名短篇《受戒》,不僅因為這里面也有寺廟,也借用了佛教的用語來點題,而且小說里也有一個類似于《受戒》中明海小和尚與小英子之間清純的愛情萌芽,這就是袁季與小女孩普云之間超越世俗污濁的關系。但笛安并沒有像汪曾祺那樣朝著清純詩意的方向發(fā)展,她有意要把一盆清純的花朵擺放在一個污穢不堪的垃圾場中,讓人們對這朵花更加憐惜。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笛安是一位年輕人,也就是我們常議論起來的“80后”。當“80后”寫作成為一個時尚的話題時,“80后”寫作也就形成了固定的模式,這種模式是與大眾化和娛樂化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笛安的小說與這種模式毫不搭界,我以為,恰是短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意識和文學精神帶給她不同于時尚化“80后”的思維方式和看世界的方式。我甚至極端地認為,短篇小說就是一個試金石,只有那些愿意寫短篇小說而且把短篇小說寫得比較地道的作家,才是真正具有文學精神和文學品格的作家?,F(xiàn)在人們在討論“80后”文學寫作時,總是關注那些時尚化寫作的作家,完全無視“80后”在文學上的傳承和追求,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拎出那些能夠且愿意寫短篇小說的“80后”作家,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文學品質(zhì),是與我們頭腦中形成的對“80后”的固定印象大不一樣的。也只有當我們涉及了寫短篇小說的“80后”作家,才能真正全面地把握“80后”文學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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