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jié),她隨母親去京城,街市上看見了這家喧鬧一角里古樸的水粉店,大紅燈籠挑在門的一邊,吉祥木格的門板外,掛了淡綠的簾,起起落落,人來人往,里面的香膩便延伸到了行人的衣上。
京城的女子果然是會打扮,南洋西域東瀛,還有本土漢唐的精髓,就在這長安城里爭奇斗艷,碰撞交融,甚至有些奢侈,似乎少了一件,就有了欠缺。
有一樣東西尤其不可缺,后來亦舒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思索之后這樣來解釋女人和胭脂之間糾纏不清的情緒。
女人,不論什么年紀,什么身份,什么環(huán)境,什么性情,什么命運,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這盒胭脂。
她也只是想進去買一盒胭脂。
她被里面的陳設分了神,一面是挑選物品的客人,另一面卻是花枝隔斷的休憩空間,烏亮的貴妃椅鉛塵不染,幾案上,青瓷的茶盞明澈如冰,旁邊安靜地放著四鸞銜綬寶菱葵花鏡,一角的高架上,噴金獸暖暖地吐著檀香,后院的枝串影印在窗欞上,這不像個店鋪,倒像是誰家的客堂,眾女孩小聚,比比妝容,說說私房話。
她還沒有弄清胭脂在哪里,那個俊逸的男子已笑著走過來,問她需要什么。
他不是伙計,他的臉上沒有勞作的倦意,只有一些誠摯,還有一些家常。
胭脂,她的聲音很輕,仿佛被眼前這個人看到了心里。
他點點頭,從柜臺里面拿出來一款桃紅色,映在白瓷底的瓶子里,有種相見恨晚的驚心。
還有花鈿,都是最新的,數(shù)量很少,平常不往外擺。他說著,把花鈿遞過來。
是紅色的五瓣梅花,濃淡有度,花蕊隱約,而且是一套,不但有發(fā)上插的點綴,還有面上貼的壽陽妝片。
他幫她試戴,青絲間頓時花開,她對著鏡子端然不語,那個他,為何這樣熟悉?
臨走時,他送她香囊一起包起來,她卻戴得沉重。
很好的賣家,很愉快的買賣。
如果只是這么簡單,該多好。
這胭脂和首飾,她都是只看不用,看得自己都覺得有些癡,當真是沒有見過世面,上了京城就覺得哪里都好,那里有輕紗裙裾,脂粉溫香,還有一個人,離開后,總是在遠處對著她微笑。
第二年再去,那店已換了鋪面,問及胭脂水粉,聽旁人說,他們是揚州人,已舉家回鄉(xiāng)。
江湖里人跡杳遠,哪里還會想得到,他不會記得她的,不過回鄉(xiāng)置宅,成家過日子,柴米的煙火味道會沖散百花齊聚散香的膩,他怎么會記得她?
她卻是忘不了,也許她邂逅的只是自己的心情,該釋放了,只是要選一個當口。
滿街都是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了,她還是那個無花無淚,有著香草氣的女子。
胭脂少不了,但不是那一瓶。
那一瓶早已被她打上了扣。
胭脂扣,扣相思。
關(guān)于花鈿,有一個很美的傳說,我總當它是真的。
傳說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女兒壽陽公主,在正月初七閑仰于含章殿下的美人靠,殿前一株梅樹,紅梅正傲然盛開,微風一吹,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落在公主額上,額中被染成花瓣狀,且久洗不掉。宮女只見漂亮,于是競相模仿,找各種材料,后來傳到民間,又陸續(xù)衍生出諸多顏色和圖案,她們用過的材料有金箔、珍珠、螺鈿、云母,還有魚鱗魚鰓骨,鳥羽、蜻蜓。
費了心思,只為那個悅己者。
三年了,她像鎖住胭脂一樣,想把那段記憶鎖起來,也許年深日久雨過霜寒生了銹,便再也不打開。
清禽百轉(zhuǎn)似迎客,還在有情無思間。
當記憶回來,不去想,是一件更難的事情。
索性就去透透氣,妝也不再勻,頭上也不要裝飾。
這樣清靜,才能待得紅妝來吧。
仇英,號十洲,與唐寅、沈周、文征明一起被后世稱為明四家,他是畫匠出身,善于臨摹,他功力精湛,仿唐宋名家難辨真假,曾采用青綠重彩工筆創(chuàng)作了長近10米的《清明上河圖》,他的仕女畫精工艷逸,端莊華貴,有“周昉復起亦未能過”之評。
這幅《修竹仕女圖》工整纖麗,飄逸優(yōu)雅。庭院內(nèi)修篁疏淡,奇石臥立,女子寬袖長裙,信步閑踱,凝視遠方。此圖吸取唐宋仕女畫的技法,人物線條用蘭葉描而又稍細,勁挺流暢,高聳的發(fā)髻,豐滿的體態(tài),似周昉筆下的唐代貴族婦女形象。
十洲的創(chuàng)作嚴謹入微,但又不是刻板地仿古,畫得多了,便會生出一種精神來,他的畫,多帶有文雅情趣,所以那故事,是盛情難卻的。
竹子的美,總不離一個朗朗的疏字,日頭照進去,也是離離碎碎,就像是給四季過濾的一張網(wǎng),里面總是有著清逸和嫻雅,隱約在竹林間,不肯輕易透露,半步也是多。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蘇軾與竹子有這樣清高的雅趣。
隋樂府詩里還有這樣一首,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凌霜傲雪的竹子也平白地招了人的厭,可這也是與它不相干的,只因為這女子為那人動了心思,移來轉(zhuǎn)去都是對他的嗔。
行到竹邊,漫無目的,忽然從前面?zhèn)鱽硐?,父母已收了聘禮,不日就將把她嫁入揚州。
揚州,這個名字還是讓她的心疼了起來。
終身大事就這樣被鐫刻了,姻緣天定,也還得要父母之命來實施。
會是他嗎?或許這樣想就會有遺憾,不想,反而會遇見驚喜。
忽然就忘記他的樣子了,忘得那么干凈,是不是這樣,就可以再次相遇?
今朝妝閣前,拾得舊花鈿。
粉污痕猶在,塵浸色尚鮮。
有一種裝扮是要打磨在心里的,這花鈿,也是偶一日,心思純凈地走在塵世間,忽然就逢上他深邃的眼睛,那印留在回憶里,饒是怎樣,也是抹不掉。
胡蘭成一顆錦心知惜花,卻最是那蝶,留不下,可他也真會欣賞美人,他讀這詩就有如此地肯定,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舊花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經(jīng)過的。
出嫁的時候,她把胭脂花鈿放在香袋里握在手心,像握著一份希望。
那邊等她的人,定是她的檀郎。
歲月流逝,留下的只有回憶。
好在還有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