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底斯堡

李木生

A　戰(zhàn)　爭

認識美國有一條捷徑，那就是去葛底斯堡，去重新經歷葛底斯堡戰(zhàn)役的硝煙，重新諦聽一八六三年七月一日至三日鮮血在這里的噴濺。

這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中最為重大的戰(zhàn)役，也是十九世紀死傷最為慘重的戰(zhàn)役，它不僅標志著代表黑人奴隸制的南方從此走向失敗，而且這一戰(zhàn)役還深刻地影響著整個人類進步的走向。

四百萬黑人奴隸的命運，成為這次戰(zhàn)爭的焦點——北方認為黑人也是人，應當獲得人的自由與解放；擁有著黑人奴隸的南方，則強勢地堅持并試圖擴大黑人奴隸制，認為黑人奴隸是牲口，是財物，可以買賣與役使。而對美國黑人的命運抱著巨大同情并對黑人奴隸制堅持批判態(tài)度的林肯當選總統(tǒng)，則成為南方宣布脫離聯(lián)邦并挑起這場戰(zhàn)爭的導火索。

這是教科書反復確認并為我們所熟知的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政治原因。結論當然是正確的，卻不是唯一的。我在骨頭般醒目的政治因素的四周，還體察到了好多常常被赫然的骨骼所遮蔽的血肉神經，發(fā)之于人性之上的人道的血肉神經?？偨y(tǒng)、議員、將軍們，固然掌握著理性的“骨骼”，而百姓與士兵，則擁有著感性的血肉神經。沒有后者，前者只能是紙上談兵。

二〇〇九年底，我與朋友鄭光召從華盛頓北上七十英里，直達葛底斯堡，將一整天的時間全部泡在這塊二十平方公里的昔日的戰(zhàn)場上。數(shù)不盡的紀念碑，風格獨具的各種雕塑，還有散落在原野上的似乎依然“活”著的大炮。

只是三個晝夜，北方聯(lián)軍死傷兩萬三千人，南方同盟軍死傷兩萬八千人。七月三日里有一個小時，雙方一下子就陣亡了一萬四千人，被稱為“世界軍事史上最血腥的一小時”。戰(zhàn)場上的樹木，幾乎沒有不中彈的，最多的一棵竟然中了二百五十顆子彈。遍布在草地上的白雛菊，幾乎沒有不被馬蹄與腳印踐踏的。而在長達四年之久的南北戰(zhàn)爭中，全美三百萬人參戰(zhàn)，傷亡一百一十二萬，其中陣亡六十二萬，一萬個村鎮(zhèn)慘遭蹂躪。

這個國家，為了避免分裂與內戰(zhàn)，曾經向南部的黑人奴隸主們有過重大的妥協(xié)與讓步。一八五〇年的國會妥協(xié)法案，重申并強化了一七九三年的《逃亡奴隸法》，規(guī)定逃到自由州的奴隸仍將是奴隸并要被送回原地去繼續(xù)接受奴役，奴隸主可以跨州追捕奴隸，并在州或聯(lián)邦法院確定其所有權之前就把逃奴強行帶走。

在根本問題上的妥協(xié)無異于投降，只能助長邪惡的變本加厲。于是，黑人的血淚愈發(fā)地積聚，整個社會的不平與憤怒也在不可抑制地蓄涌。

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本質性解讀，一八五四年的奴隸安東尼·伯恩思案件有著代表性的意義。

安東尼·伯恩思是弗吉尼亞州一個種植場主的黑人奴隸，不堪百般的奴役與折磨，躲在一艘開往北部自由州的船上，逃到了波士頓，在一家服裝廠開始了人的自由生活?？墒撬罱K還是被抓，聯(lián)邦政府的官員竟然勒令把他押返弗吉尼亞。波士頓人憤怒了，洶涌的人群甚至沖進法院試圖救他。但是這位已經過了一段人的自由生活的黑人，沒能逃脫重新淪為奴隸的厄運。據(jù)說當這位奴隸，被龍騎兵、海軍陸戰(zhàn)隊、十二個步兵連押送至弗吉尼亞的輪船時，孤獨無助的安東尼絕望地甚至熄滅了眼睛里的怒火?？墒?，當他看到波士頓全城的商店為了他停業(yè)抗議，所有的門窗盡皆為他披上哀痛的黑紗，無言的人群則擁擠在街道兩旁默默地為他送行時，這個又要成為奴隸的人，終于讓空洞而又木然的眼眶里，噙滿了淚水……

人心的指向，就是上帝的指向，或曰上帝的指向就是人心的指向。這場戰(zhàn)爭，既是南北政治對峙的不可調和的必然，也是對人性底線屢屢粗暴踐踏后的觸底反彈。而人心，則最終決定著這場戰(zhàn)爭的勝負。

在葛底斯堡戰(zhàn)役中遭受重創(chuàng)的南軍最高軍事長官羅伯特·愛德華·李將軍，不得不帶著潰不成軍的敗軍向南逃命?？稍谒咸拥钠鹗继帲瑵q滿洪水的波托馬克河橫亙在面前。與此同時，北方軍隊在南方首府里士滿附近的維克斯堡大獲全勝，南方的三萬守軍于七月四日全部向格蘭特將軍率領的北方軍隊投降。此時，如果葛底斯堡戰(zhàn)役的總指揮米德將軍，乘勝追擊，殲滅被波托馬克河阻截的李將軍殘部，南北戰(zhàn)爭也許會就此結束?？墒敲椎聦④姷谋避姡吹綑M七豎八地橫陳在原野上的同胞的尸體，看到蜿蜒了四十多公里的南軍裝載傷員的大篷車在泥濘里爬行，他們甚至不顧林肯總統(tǒng)的催促，不忍追殲，停止追擊，眼睜睜地看著南軍等到洪水落下，從容逃去。

在這里，僅僅用對與錯的概念，已經無法解釋、更不能涵蓋米德將軍所指揮的北軍的態(tài)度與行為。我們當然熟知“農夫與蛇的故事”，可是，當對方不是蛇而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同胞的時候，我們還有沒有第二條、第三條路可走呢？

林肯畢竟是林肯。他曾為此給違背了他意愿的米德將軍寫過一封詞嚴句厲的信：“我認為你沒有估量李軍逃脫所造成的嚴重后果。羅伯特·李本已成了你可以輕取的獵物，你如跟蹤合圍，就可將其全部捕獲。如果做到這一點，再加上我們最近取得的其他勝利，戰(zhàn)爭本可以結束?！钡沁@封信始終沒有發(fā)出，林肯還特意在信封上批了這樣幾個字：“此信從未簽發(fā)。”寬容的林肯私下里給陸軍部長西蒙·凱麥隆說：“我們難道能僅僅因為他沒有再多做一點事而去責備他嗎？他已經替國家做了不少工作?！币苍S，林肯透過當下勝負的權衡，往前往后看到了沒有盡頭的遠方？看到了遠方處那千古不滅的閃閃發(fā)亮的人性的光輝？不然，他也不會在南方殘忍地虐待北方俘虜?shù)臅r候，仍然我行我素，堅持去看望被俘的南方傷兵，并不無痛惜地說：“是他們自己無法控制的環(huán)境驅使他們成了我們的敵人?！?/p>

又過了將近兩年的浴血歲月，當李將軍率眾投降之時，受降的北方軍最高長官格蘭特將軍甚至怕降將羅伯特·李尷尬，而故意先拉起了家常，并為自己剛剛從戰(zhàn)地趕來不能像李那樣衣挺靴亮而表示抱歉。降軍將士全部釋放，沒有一名羈押，沒有一名受到虐待，甚至當降軍士兵經過勝利者營地的時候，格蘭特將軍專門命令部隊不要大聲地歡慶勝利。當然，還讓二萬八千二百三十一名來自南方的這些個“手上沾滿著鮮血”的降軍中的騎兵與炮兵，各自帶回自己的騾馬，因為南方正是春耕農忙的季節(jié)，離不開這些個牲口。一旦和平來臨，不用“宜將剩勇追窮寇”，無需“再踏上一只腳”，沒有一名叛亂分子在投降之后被追究與“肅反”（包括南方另立政府的“總統(tǒng)”杰弗遜·戴維斯），沒有一個叛亂分子的家人受到株連，就連總統(tǒng)在白宮里慶祝勝利，也提議演奏南方各州喜愛、也是歌唱南方各州的歌曲《迪克西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