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味1(2)

梅雨 作者:呂新


小海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去隔壁的林家,那個醫(yī)生正在給別人貼膠布,一個女人仰面躺在床上,裙子翻卷到大腿以上……當時小海聽到那個醫(yī)生說,“最近,我也不太好,我也病了……”

“他怎么也病了?”小海說。

洗過傷口以后,祖賓安靜多了。整個上午,他其實一直都在昏睡。

“三哥,其實你也能當醫(yī)生?!毙『ξ艺f道?!澳阍阪?zhèn)上開個診所,你當醫(yī)生,我做你的助手——護士。”

“你當護士,你還想濫用膠布,把咱們的病人都變成膿包?”

里間的窗戶不能打開,只要一打開,外面的雨就會飄到祖賓的身上,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濕透了。我沒想到他會病成這樣,整個人都變形了。枯槁?;杳浴L弁?。麻木。在他的眼里,別人似乎也變了形,失去了原樣,變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了。我從學校里剛回來的頭一兩天,我覺得他一直沒有認出我來。他不知道我回來了。就是最近幾天,我也仍然不敢肯定他是否已經(jīng)認出我了。我站在他的床前,不斷地對他說話,想勾起他的某種記憶。一本書,一個人,一件從前的事,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金針一點兒也沒有夸大事實,他臉色蠟黃,噪音暗啞,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他的耳朵可靈了?!毙『Uf?!霸蹅兟牪灰姷穆曇羲寄苈犚??!?/p>

可是,當我們站在床前,嘴里叫著“大哥”或“老大”的時候,他多半是聽不見的,他睡得那么沉實,好像自從出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好好睡過似的,要趕在下雨的這些日子里把以前所欠的睡眠全都彌補起來,睡夠,睡足。他們也都是這么認為的。我不這么認為。那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好事,一個人哪能那么睡呢?不說不笑,不聞不問,睡得昏天黑地,暗無天日,不知屋里還有誰,不知今夕是何年。

紅木床吱吱作響,我來到他的床前。“你冷嗎?”我說。我看見他在床上又蜷縮成一團。“要不要給你把頭墊高一點?”

滿屋子飄著煎煮草藥的苦味。

從學校里回到鎮(zhèn)上不久,我就去找那個女人。祖賓的病似乎與她有著密切的關系,祖賓從她那里回來后就立即病倒了。有些時候,一個人垮掉或躺倒,不完全是由于心碎。

是父親最先告訴我的,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某些至關重要的蛛絲馬跡。從父親那慎重的臉色,從他那壓低聲音講話的神秘中,我感到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且一切都早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父親事實上說得相當含糊,什么都沒有說明,他像一個矛盾而糟糕的證人,一邊有滿腹的話要盡情傾述,同時又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終于說出了那個女人的住處。

于是,我去找她。

沿著那些布滿苔痕的石級拾階而上,一座粉墻的院子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黑瓦蓋著白墻,瓦楞上的青草支支直立。墻里長著青藤,墻外長著幽篁,黑色的院門半掩著。

黑門開在墻上,青草簇擁著蒼白霉?jié)竦纳綁?。一位讀書的少女坐在墻外的一塊白色的石頭上,又黑又長的頭發(fā)披瀉下來。我看到她的白涼鞋了,削瘦,玲瓏,一塵不染。我從她的旁邊經(jīng)過,向那個院里張望。我看到一個葡萄架,幾扇綠紗窗。

“你找誰?”

她忽然抬起頭問我。那本打開后的書攤在她的腿上。她的年齡大約與我相仿,十五六歲,十六七歲?纖弱。白皙。嫻靜如水……我看著她,突然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路向下面跑去。長滿青苔的石徑滑濕,陡峭,一級一級地消失在我的身后……她不是我要找的人,她也許像我一樣,也是剛從學校里回來不久,或者……我沿著河邊的松軟的草地跑著,在經(jīng)過茶葉收購站的時候,里面的那只又高又大的看門狗突然狂吠起來,漆黑的鐵鎖鏈嘩嘩作響。

……

第二次又去那里的時候,墻外已經(jīng)沒有那個穿白涼鞋的女孩了??墒牵谂实悄切┗瑵竦氖瘡綍r,我卻認定她那纖弱、文靜的身影還在那里。白墻。白石頭。紫藤。嵌在白墻上的烏木門框。一本打開的書。又黑又長的頭發(fā)……在那彎曲的石徑上,我走得十分賣力,因為我想我很快又能見到她了。這一次我不會像上一次那樣轉(zhuǎn)身就跑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問清她的年齡,她肯定比我小一歲。放在她腿上的那本書也許是《呼蘭河傳》。

是的,一定是《呼蘭河傳》。

當我站在那蒼白霉?jié)竦纳綁ν饷鏁r,我看到一個很有姿色的女人正倚在那烏木的門楣下面梳頭。我忽然想起我是來干什么的了。于是,我朝她走過去。我站在她面前。

她拿著梳子的手停住了。她伸出另一只溫軟的手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小兄弟?!彼f。

我的頭向一邊扭去,她的那只手落空了。柔滑、飄逸的絲綢像水一樣在她的身上波動著,流蕩著,芳香馥郁。我想起了病在床上的祖賓……眼前的這個女人,眼含秋水,紅袖飄拂,她站在那里笑著,一副從大風大浪中過來的樣子。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找她,找到了又能怎么樣,我是瞞著家里的人獨自來的,他們誰也不知道。

我就是想看看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以前,人們都說王爾蕩是一個樂觀者,不消說,我們就都是樂觀者的兒子了,可生活中的實際情形卻從來不允許我們樂觀,我們反而常常被擠壓得哭不出聲來,到處都是流血的傷口,黑手,骯臟的池塘和丑陋的臉,世界如一臺犬牙交錯的機器,油膩,沉重,鐵面無情。我們吃力地活著,機器一轉(zhuǎn),就把我們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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