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張愛玲,胡蘭成還有幾項具體的得益。簡單地說就是:
其一,張愛玲肯定中國地方戲曲以及民歌野調的價值,這些原本是胡蘭成自小就熟悉的,但他沒有自信,經由張愛玲的提醒和強調,他才重新有了信心。
其二,他自覺不自覺地學用張愛玲的句式,蘊藉,淡泊,語帶微諷,多用短句單句,段落間過渡快,自成一體。他在寫《山河歲月》時,常常感覺到沾染了張愛玲的筆調,曾笑自己說“吃張的饞唾水了”。
其三,那就是行文中不避方言俗語。如上面這句“吃張的饞唾水了”,本有現(xiàn)成的相當?shù)囊痪洹笆捌溆嗤佟?,但他不用?/p>
張愛玲是好此道的,最多用的就是上海一地的方言,說自己以自己文章為稀罕:“稀奇弗殺”,上面引過的她與胡蘭成讀古樂府詩,“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張愛玲笑解“眄”字,就是上海話中的“眼睛描發(fā)描發(fā)”,確是準確而生動。
胡蘭成在與張愛玲相識前,文中絕少方言俗語,而到寫《今生今世》,卻是無章不有,使用了大量的上海方言俗語,不懂滬語的不會懂,只能聯(lián)系上下文猜出個大概意思,猜出了,也不會懂得其中所包含的全部情緒和特別意味。如:
“叫得來調子來得個好”(來得個好:真正的好、特別的好之意);
“年紀已到壩”(年紀已到這個地步之意);
“吃了一頓生活”(打了一頓);
“事情擼平了”(擼平了:解決了,但含有用一定的手段解決之意);
“講閑話六開”(六開:爽快、大度之意);
“推扳不起”(不能有差池之意);
“幾何可惡”(幾何:用以加重語氣的副詞,有多么、多少、怎么這么之意)。
還有許多滬語中的名詞、形容詞如:霧數(shù)(潮濕氣悶使人難過的狀態(tài))、落位(輕松、舒服且得意)、板要(一定要、真的要、難道要)、小眾生(小畜牲)等等。
因為有官方統(tǒng)一用語的標準在,一般公認,中國的北方作家在這一點上是大為沾光的,許多北方方言直接可入文章,最不方便的是南方作家,很難處理江浙滬一地的方言,有些根本就說得出寫不出,按音寫出來也讓外人無法懂。張愛玲的文章,不知道是否有這個問題,胡蘭成如此繁密的使用,肯定免不了這個問題。但若懂得滬語的,讀其文章,不見其村俗,反見其生動、有力,分外妖嬈。
總起來看,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相識相知,有這一段情緣是幸運的,而且幸運是雙方的。
胡蘭成可能是張愛玲最早的熱烈欣賞者,最早的“張迷”,“張愛玲熱”雖不由他而起,無論是當年還是幾十年后,可以說,張愛玲價值的肯定和崇揚,乃是一個必然會發(fā)生的現(xiàn)象,但胡蘭成的最早贊賞自不應埋沒,尤其是這并不因為兩人的情緣。更為可貴的是,他用筆記下了張愛玲,雖然其中有虛略隱晦,而且肯定得不到張愛玲的認可,可畢竟是最貼近的也差不多是僅有的關于張愛玲的近距離記錄。
兩相比較,幸運更大的一面當然還是胡蘭成。
無論胡蘭成當年如何狂妄自大,眼高于頂,也無論今天有多少人欣賞和贊美他的文章學識,如果沒有張愛玲,如果沒有張愛玲的研究而擴及于他,幾乎能肯定,胡蘭成將永遠沉沒于歷史,無人理會。
胡蘭成在汪偽政府中折騰了幾年,自大陸逃往日本后也活躍一時,文章著述寫了好多種,可就像浪花浮沫,轉瞬即逝,在幾十年的時代潮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由于張愛玲,只是由于美國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對張的極度褒揚,只是由于港臺地區(qū)對張愛玲研究的不斷深入,胡蘭成的身影才悄悄從歷史塵封中逐漸現(xiàn)形。
為這,他死了也應該感謝張愛玲。
注釋
[1]胡寧生文《有關父親胡蘭成》,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
[2]張潤三《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系活動》,《文史資料選輯》九十九輯,中國文史出版社。
[3]無獨有偶,張愛玲改為張愛珍,五六十年代在香港也有過一次,不過是出于張愛玲本意。香港《中南日報》欲刊載張愛玲一譯稿,張堅持不以本名出現(xiàn),編輯無奈只得以“張愛珍”及“愛珍”名見報。事見慕容羽軍文《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香港文學》第133期,1996年1月1日。
[4]《文史研究資料》九十九輯,1984年11月出版,這輯《文史研究資料》仍屬“內部發(fā)行”。
[5]柯靈《遙寄張愛玲》,《讀書》1984年第4期。
[6]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7]張愛玲《傳奇》,上海山河圖書公司中華民國卅五(1946)年十一月增訂本初版。
[8]張愛玲《流言·私語》,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9]張愛玲《流言·童言無忌》,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0]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1]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2]張愛玲《流言·到底是上海人》,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3]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怨東風》。
[14]張愛玲《流言·愛》,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5]張愛玲《流言·詩與胡說》,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6]張愛玲《流言·忘不了的畫》,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7]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8]邵迎建《張愛玲和“新東方”》,《萬象》月刊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