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選擇
新車
幾天后,我和哥哥在一陣駭人的尖叫聲中驚醒過來。
我們在樓梯間會合,各自備了一件臨時的武器——我舉著一把滴著水的馬桶刷,他握著一個木質(zhì)長鞋拔——直到父親跑上樓,母親緊隨其后。他看上去蒼白而憔悴,像一夜間瘦了10斤。
“我說過的,不是嗎?”他瘋狂地對我們說,我們甚至難以辨認他那熟悉的五官。
我和哥哥一頭霧水。
“我說過我們會贏,不是嗎?我是個幸運兒,受到了上帝的庇佑?!闭f完,他埋頭抽泣起來。
他嗚咽著,肩膀起伏不止,幾年的身心折磨頃刻瓦解,他的自尊似乎瞬間被那張夾在拇指和食指間的紙條支撐了起來。
此時他就像個嬰兒,母親撫摸著他的頭,然后起身離開,讓他繼續(xù)哭泣。她領(lǐng)著我們走進臥室,那里充滿了睡眠的氣息。房間里的窗簾拉上了,床上凌亂而冰冷。我和哥哥突然感到?jīng)]來由的緊張。
“坐吧?!彼f。
我坐在父親的熱水袋上,熱水袋還是暖的。哥哥也坐在旁邊。
“我們贏了賭球?!彼孤实卣f。
“天啊?!蔽腋绺缯f。
“那爸爸是怎么了?”我問。
母親坐在床上,用手不停地撫平床單。
“他受到了創(chuàng)傷。”她無所避諱地說。
“什么意思?”我說。
“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蔽腋绺缧÷曊f。
“你們知道你們的父親對上帝這類事物的看法,不是嗎?”
她說,視線還停留在床單上,雙手像被催眠一樣,重復(fù)而又緩慢地畫著圈。
“沒錯?!备绺缯f,“他一點也不相信?!?/p>
“對。可現(xiàn)在他的感覺復(fù)雜了。他之前一直祈禱能贏,現(xiàn)在這祈禱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一扇門為你們的父親打開了,可是要走過那扇門,他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p>
“不得不放棄什么?”我以為這些東西指的是我們。
“他認為自己是壞人的想法。”我的母親說。
我們賭贏了球這件事,除了我們自己以外,沒告訴任何人,當然,除了南希。她當時正和新情人——一個叫伊娃的美國女演員在弗洛倫斯度假。他們甚至不讓我告訴詹妮·彭妮。
當我為了給她提供線索,在紙上畫了一堆硬幣時,她誤以為那是一條暗語,是在提示她偷母親的錢買果子露,后來她真的這么做了。
在外,我們不能透露賭贏球的消息;在內(nèi),我們也停止了談?wù)撨@個話題。很快,它就變成一件發(fā)生在我們身上非常短暫的事情,而不是一件可以改變命運的大事件。而大多數(shù)情況,人們都會讓它成為后者。我的母親依然在商店里買著打折商品,為我們縫補破洞的襪子,給我們的牛仔褲打補丁。她的節(jié)儉已經(jīng)成了一種強迫性的習(xí)慣。
六月的一天,大概在我們贏球后的第三個月,我的父親開著一輛嶄新的、配有黑色車窗的銀色奔馳,在家門口停了下來。
那種車型通常只是配給外交官用的。整條街道的人都出來觀看如此赤裸的炫耀。當父親打開車門走出來時,他們目瞪口呆。
我的父親強作笑顏,說了一些類似“補貼”等蒼白的話,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無意中爬上了專屬社會精英的梯子。面對著那些共同生活了許多年的友好而熟悉的面孔,我覺得很尷尬,默默走進屋。
那天晚上,我們在沉默中用餐。外人談?wù)摰拿總€話題都圍繞著“那輛車”,這使我們即將入口的每一樣食物都變得酸溜溜的。母親終于忍受不了了,她一邊起身倒水,一邊平靜地問:“為什么?”
“我不知道?!备赣H說,“我能負擔,所以我買了?!?/p>
我和哥哥看著母親?!澳禽v車不屬于我們。它象征著這個世界上所有骯臟的事物?!彼f。
我們又轉(zhuǎn)頭看父親。他說:“以前我從沒買過一輛新車?!?/p>
“這不是車子新舊的問題。噢,上帝!那輛車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血淋淋的房屋首付。它不是一輛車,是對這個國家所有不合理狀況赤裸的昭彰。它告訴世人,我們是我們所不是的人。
我決不允許它的存在。要么它走,要么我走?!?/p>
“就這樣吧。”父親說完便走開了。
正當我們等待父親在妻子和輪子間作出選擇時,母親消失了,只留下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別擔心我(我們本來并不擔心,可這句話反倒讓我們擔心了起來)。我會想念你們,珍貴的孩子們。只字未提父親。
試分居期間,突然的獨身并未使父親感到氣餒,他照樣開車去上班(他是一名律師),將無人質(zhì)疑的魅力駛進坑坑洼洼的停車場,這個停車場是他們事務(wù)所和一家小飯館共用的。每每罪犯進到他們公司,都點名要求見“擁有外面那輛車”的律師。
他們把它視為成功的徽章,殊不知擁有“徽章”的人從未覺得自己成功過。
一天晚上,父親在廚房攔住我。
“你喜歡它,不是嗎,埃莉?”
“不喜歡?!蔽艺f。
“可它是輛漂亮的車?!?/p>
“但其他人沒有?!蔽艺f。
“這很好,不是嗎?我們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彼f。
“我不確定?!蔽仪宄匾庾R到自己對融入群體的默默渴求,
“我不想別人知道我和他們不同?!?/p>
我抬起頭,看見哥哥站在門口。
亞特蘭蒂斯
就在我的家庭瀕臨破碎之際,我的學(xué)校生活同樣支離破碎。
我故意讓老師知道我的家庭出了問題,不想?yún)⒓訉W(xué)校的讀寫課題。我抓住每一個機會,讓自己接受“我也來自破碎家庭”的可能。我告訴詹妮·彭妮,我的父母很可能要離婚。
“要多久?”她問。
“能多久就多久?!蔽抑貜?fù)著母親最后留下的戲劇性話語。
那是她當著父親的面奪門而出時說的話,無意中被我聽到了。
我很享受這樣的新生活:只有我和詹妮·彭妮。我們經(jīng)常坐在底棚下,那里有屬于我們的安靜,遠離塵世的嘈雜和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