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悲慘世界里的西北狼
在黃父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之前,黃家家境算過得去的。每周,黃父都會花上五毛錢買一只燒雞給家人吃。他為人豪爽,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一些跑運輸?shù)呐笥?,會為他帶狗肉、兔肉回來改善伙食。?/p>
當他自殺后,這個家?guī)缀蹩辶恕|S母每天拉板車去城墻上挖土,一車土賣幾毛錢,靠這個養(yǎng)活一家人。重壓之下,她脾氣日益暴躁,整天沒什么話,一火起來就抓住黃怒波打。黃怒波曾餓得從炕上掉下來爬不上去,母親回家后見他哭鼻子,就火了,抓起來打了他兩下?!拔覐男【腿鄙贉嘏?。”父母并未給予細膩、溫柔的愛的表達,這也許是黃怒波用粗暴和專制的方式向他親近的人表達關愛的源頭。黃怒波連下屬穿什么衣服也要管,基本扮演著父親的角色,他用嚴厲的呵斥來表達他的關愛。這或許為他公司的管理埋下了隱患。
母愛在那個年代是奢侈品。那時候,不僅是大人,連年幼的黃怒波也必須學會如何忍饑挨餓地生存下去。
“那時候像狗一樣吃東西?!秉S怒波說。他們?nèi)ヒ暗乩锿诎铩⒖嗖?、蒲公英,用榆樹葉和槐花摻上面蒸來吃。最好的日子是農(nóng)民收割了白菜、甜菜之后,他們?nèi)サ乩飺鞝€葉子。
他在大街上撿過瓜皮,五六歲的時候就跟著大孩子去馬槽里偷豆餅。一次,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大孩子翻墻跑了,他被留在了原地。抓住他的人心軟,給了他兩塊豆餅。
黃家的鄰居是廚師,每隔一兩個禮拜會拎一口袋肉骨頭回來。骨頭上殘余著一些肉和骨髓。好多孩子就在那里等著,等廚師扔下骨頭就一哄而上去搶。他們用石頭砸開蛆在肉上爬的骨頭,挖出骨髓吃得一干二凈。
黃怒波曾經(jīng)和幾個同學扒火車流亡,路上喝井水填肚子;回到家,急壞了的母親打了他一頓,鄰居塞給他一個饅頭。他掰碎了,用熱水泡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幾分鐘后全吐了——餓狠了的胃受不了,本能地抗拒食物?!半娪吧橡I了就狼吞虎咽,那是假的。”他說。這是他最難忘的挨餓經(jīng)歷。
當黃怒波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和伙伴們到公園里偷果子,躲在樹上看著守公園的人牽著狼狗走過。晚上去農(nóng)田偷黃瓜,瓜棚下一團黑,他伸開手臂,往瓜棚下一蕩,摸到黃瓜就摘下來;他們還偷西瓜,在瓜田里趴下身體借著月光看,反光比較亮的就是快熟的瓜。
對黃怒波來講,人生最大的困難還是在童年,他弱小、只有些微的力量,什么人都可以欺負他;他還不夠堅強,會難受,會恐懼,會痛苦。他被名叫厄運的鐵錘反復捶打,才有今天的百煉成鋼。比起饑餓、死亡來,人性的殘忍更像夢魘一樣纏著他,令他終生不忘。
他記得,他的母親一次挖土因城墻塌了,被土埋了。幸好被早晨撿牛糞的人救了,送去了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她一拐一拐地走回家。一些無知的小孩就學著她瘸著腿走路。她有時在街上哭,哭丈夫的死亡?!拔夷赣H最慘的就是她作為女人,吃了一輩子苦。我的同學不懂事,動不動就學我母親在街上怎么哭,這對我傷害很大。”
他還記得,他家好不容易養(yǎng)了一只兔子,工廠的人把兔子逮住,澆上汽油。著火的兔子痛得亂跑,那些人哈哈大笑。兔子被活活燒死。在那個是非顛倒、天良淪喪的年代,人對生靈絲毫沒有憐憫之心。老弱病殘皆可欺。
他更記得,他曾經(jīng)與一男孩打架,對方打不過他。男孩的父親就趕過來,抱住他,讓他掙不脫;男孩拿起磚砸在他頭上,把他砸暈了。等他醒來,頭上流著血,那父子倆已經(jīng)走了,圍觀的人哈哈笑,覺得反革命家庭的人就該打。如今他的頭上還留著當年的疤。
過去與他父親交好的朋友們,也躲得遠遠的?!罢l要是跟你站在一起,就把他也抓起來。這個階級斗爭太殘忍了,把人當畜生?!秉S怒波說。
“這是誰家的野孩子?”這是黃怒波一次到同學家玩時,同學母親說的話。冰冷的眼光和不屑的語氣,令黃怒波受到巨大刺激?!拔覀兙褪巧鐣牡讓?,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誰都可以欺負我們?!奔词惯^了數(shù)十年,回憶起當年,黃怒波還是難掩怒氣。
那是一個被扭曲的時代,他的家庭受到了許多不公正的遭遇,他的童年顛沛流離,嘗盡世態(tài)炎涼。
2010年3月28日,黃怒波重走戈壁。賀蘭山喚醒了他少年時代的記憶。那時,他喜歡一個人穿過戈壁去賀蘭山,“你不明白,那個時代,人對人是最狠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打我,因為你的出身是反革命家庭。只有狗不會咬你,只有毛驢不會踢你。我十三歲就上賀蘭山,晚上就住在山里,反而覺得更安全。我覺得我上一輩子肯定是狼,回到山里時立刻心情就輕松了,山里沒有什么能讓我恐懼的東西。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我對人的警惕心是比較強的。”命似草芥、人性如獸的年代,黃怒波選擇了拳頭。初中的時候他打架已經(jīng)很厲害了,如果打不過就召集一群人打群架,或者用磚頭砸人家玻璃。一次學校冤枉了他,旁人鼓噪說,你敢把學校玻璃砸了嗎?他直接拿起磚頭就把學校玻璃給砸了。再也沒有人敢惹他了。
因為他像兇暴的野獸?!拔彝婷?,你今天把我打了,明天我一定找你。你不把我打死,我就一直纏著你,要不就砸你家玻璃去。”他曾帶著人半夜摸到別人家里用磚頭砸玻璃,屋子里的炕上還有嬰兒,就這么直接扔了進去。“現(xiàn)在想起來真后怕。”黃怒波說。
他的發(fā)小辛飛,當年屬于干部子弟,父親曾是新華社寧夏分社社長。他回憶起那個年代也說:“我受到很多欺凌之后,發(fā)現(xiàn)打架居然可以保護自己的尊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