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婉容:
船過安徽蕪湖的時候,給你一封快信,有收到?jīng)]有?這時候,我已安然在牯嶺的蓮谷寫信了。近處的山水聲,夾著松濤,不絕地送來,天氣涼得使我打戰(zhàn)……
不由你反對,也不由你嫌厭,終于在江輪的統(tǒng)艙中倦宿了一宵,鴉片味、酒味、汗水臭,各種難聞的怪味,直刺我的鼻管,倒也麻醉得我倦而易睡了。次晨,我一早就起來,那天空耀滿了紅云,太陽早已爬出東邊的江岸,高掛在空際。平安地耀出一縷強烈的陽光,仿佛要穿透那江心,挺直地射入了江面的一角,水面上閃著鱗片般的光芒;回頭靠著西邊的欄桿,遙望那一片蔚藍的天幕上,襯著緋色的云霞,映成虹一樣復雜而美麗的顏色。太陽漸漸掛得高了,船在晨光中經(jīng)過安慶,但并不靠岸。近矚那帶城市,多半淹在水中間,情形委實可憐又可怖。過了安慶又是茫茫的一片,兩旁斷續(xù)地站立著群山,煙一樣霧一樣地慢慢飄去了,飄去了。我在這樣的觀望中挨過了整個的時日,刻刻懷念著你。照例和平日一般吃了飯,又到艙檻上去糟蹋時光。船打小孤山過身,那種峭立的山壁,巍峨得可怕,大塊的巖崖,好似板著猙獰的臉,向我們瞪視。船過峽谷時不由得凜然對之。過了這個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平時本沒有這樣的大水,可是此次長江水漲,山洪暴發(fā),兩旁的田,都給淹成一片。江水中浮過兩具赤膊的尸身,令人膽怯,這分明是受到水災的餓殍,已殘酷地葬身在大江中。婉容,這年頭真糟了,這次水災是多么可怕呢!從一個茶房處聽到了幾個關于投江一類的故事,一直有些凜凜然。來到了九江,那時已近六點了,在船上先吃過了晚飯。
抵埠后,見到許多高大的洋房,和那淹在水里的馬路。街上在劃船,甚至劃到洋房的門里。有許多小船專做這一次大水的營業(yè)。馬路上有幾處搭有木板,從那短排上我們到了九江的大華飯店,也都淹了水了。在木板上行走,心里非常恐慌,因為短排太軟了,人在上面一動,木板差不多就要成弧形,而且兩人交叉過路時,更有掉落的危險。幸而離埠不遠就到了大華,一窩蜂趕到幾間大的屋子里。那里陳設極好。人在統(tǒng)艙中出來,身上已給汗水浸透了,到了飯店,首先便是洗澡,有人竟出了大門,在馬路上洗起澡來。水和江流打成一片,光景是極使人害怕的。因為房里只有一個大銅床,我們一間里有九人,便用抽簽的方法,派定了位置,我一個人獨睡在沙發(fā)榻上,公認為第一等的床位。在吵鬧中,在隔室的打牌聲中,我安穩(wěn)地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起身,坐街車在大水中出發(fā),坐船渡過了一條寬廣的河,坐汽車到了廬山的山麓,蓮花洞。在這里,我們坐山轎上蓮谷,距離十八里,但山路峭削得可怖。在山轎中坐著,俯視那萬丈的深淵,令人膽怯。經(jīng)過許多峭削不過的地方,我們總是下轎行走,到山瀑處便用瓷杯打水暢飲,用水洗臉,極為涼快。爬山非常費力,所以大半的路程,還是在山轎中度過的。那時雖然也有惻隱的心腸,可是因為力不從心,終于瞧著那汗流如雨的轎夫,用八條腿一步步抬到了蓮谷。在轎中,望得見給云霧吞噬的山巔,吹拂著山澗帶下的清風,我的心中,充滿了某種言說不出的愉快。但望盡那天際,看不見你的所在時,我又禁不住悵然了。廬山,果然有這樣的美景呢。婉容,你不目睹,也許想象不到這些美景。我一路思念著你。
這里風很涼,晚上須蓋厚被,傍晚穿絨繩衫。白天我要在山泉的小池中游泳,有很多的人在玩著的。身體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一定可以壯健起來。
此間房中容五人,比紫金山那時較好,窗后就是山,門外看得見長江,也可以看到鄱陽湖,加著山瀑和松濤,我獨奏著生命的弦樂。不過我又時常悵望云天,苦念著你,望你珍重。山中有老虎,且多蟒蛇及其他蛇類,昨天看見一條蜥蜴,有一尺半長。
昨天時光不夠,不能到牯嶺投信,此地相去有四里多路呢。
恐你想念,這信用航空郵遞。
敬祝安好。
爾奎
(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于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