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這么認為。”

“你怎么認為？你一個小毛孩子，還是個白吃飽，除了吃飽了不餓，還能懂得什么？”她說。

“我懂，我當然懂了?！?/p>

“算了，我不想跟你費唾沫星子了……”

他氣急敗壞地說：“你知道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比所有的大閨女小媳婦都強，強一百倍，強一千倍，強一萬倍！”他把她嚇住了，嚇她的不是他的大嗓門，而是他眼里噴射出來的那團火，誰碰上，誰就會被燙著。她突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令她的眼睛濕潤了，閃閃發(fā)亮起來。

“你別捧我了，我都是殘花敗柳了。”她說。

“你之所以這么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

16

雖然瓜兒一再對三道眉兒說：“往后少說這種笨兒笨兒話，再說，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钡?，窗戶紙畢竟捅開了，她心里一下子豁亮了——原來他心里也有她，而不是她自己傻不錯，自作多情！盡管她明知這一切都只能是個念想，不可能會有什么真正結(jié)果，她仍然覺得這個世界變了，變得美好多了，不再叫人打蔫兒了。

不過，他們的關(guān)系仍舊沒有恢復(fù)從前那樣，那樣的無拘無束。

知道了自己在三道眉兒心目中的地位，她反而更矜持了，把自己包裹得也更嚴了，盡量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對他也有相同的好感，相反，她卻想知道對方的一切，目前她所掌握的那些，她覺得遠遠不夠?！澳阏鞂懷綄懙?，到底寫些什么呀？一問你，還總跟我打馬虎眼?！币惶欤龁査?。三道眉兒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在寫小說?！惫蟽翰钜稽c兒跳起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三道眉兒這道號的，竟然還能寫小說，說破大天去她也不信，于是，她說：“拿來我看看?！逼鸪?，三道眉兒不愿給，他越不給瓜兒就越想看，最后三道眉兒沒轍，只好把一沓子稿子遞她，還囑咐她：“要看回家去看吧，別叫同事的瞧見。”瓜兒嘴上應(yīng)承了，手上卻下意識地一篇一篇地翻著，看著，她好奇——這個二不愣子究竟能寫出什么樣的小說來，不會是編巴造魔地鼓搗個什么故事，來她勾腮幫子吧？

這一看，她就撂不下了，溜溜看了一天，剩下個尾巴，她是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看完的，哭得稀里嘩啦，她媽直問：“哪個模范標兵的事跡這么感人，把你感動成這樣？”瓜兒一句半句也跟她說不清楚，干脆，裝聾作啞，沒言語。小說寫的是一個孤兒，父母都在一場車禍中喪生，這個孤兒在屈辱和寂寞中長大，當然，趕上六一兒童節(jié)，他也能得到一床被或是一袋水果糖，而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是坐在窗臺上吹口哨，直到有一天，他認識了一位比他大好幾歲的女人，她給了他陽光，給他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不用說，瓜兒就知道，那個女人指的是誰。字里行間都是孤兒對那個女人的愛意，這一點，就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來。孤兒的愛意是那么火熱，那么滾燙，又那么直接，感動她的恰恰是這個，她覺得這本小說比他們圖書室里所有的小說都精彩。

夜里，回到果兒那，鉆進被窩里，瓜兒又把她折了角的部分重讀了一遍，她幾次都想把果兒跟桃兒叫起來，讓她們也讀讀，告訴她們——那個美麗的女人就是我！

她沒敢，那姐倆睡得都跟死豬一樣。轉(zhuǎn)天上班，她一見三道眉兒，本來激動不已的她，突然緊張起來，她只陰沉著臉，隨隨便便地跟他打個招呼。三道眉兒似乎比她更緊張，他急于知道瓜兒的讀后感。兩個人一時都僵住了，都悄兒沒聲地坐下，尋思著怎么張嘴說第一句話，耽擱了一會兒，瓜兒把稿子從書包里掏出來，她拿報紙給他裹上了，說道：“寫那么老厚的一摞子，又點燈又熬油的，多累得慌啊，早晚你得近視眼不可。”

“近視了我也不怕，我就是叫人們看看，在我的周圍有這么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女人，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工作?！?/p>

“除了我，你還給誰看了……”瓜兒有點兒酸，敢情我不是第一個讀到稿子的人??！這叫她小小的虛榮，大打了折扣。三道眉兒說：“我把它給了出版社，想叫編輯看看，夠不夠出版的水平?！?/p>

“你想把它出成書？”這未免野心忒大了吧——瓜兒不敢想象，他的這個小說也能印出來，擱在書店里賣，擺在圖書室里讓人借著看?！俺霭嫔缭趺凑f？”她問道。

“他們說，這個小說感人是感人，但是……思想性不強，境界不高?！彼箘艃簞澙瓌澙X袋，深吸一口氣，每當他覺得他犯了什么錯的時候，總習慣這么做。

“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別不知足了?！惫蟽喊参克?，其實她心里也確實是這么想的，“夜個我把它全讀了，讀得我鼻子眼淚地哭了一大抱?！惫蟽罕緛磉€想說一句“我真為你驕傲”，可是話到嘴邊溜達一圈，又讓她咽了回去……

“不過，編輯說，書中有些片斷很優(yōu)美，可以摘選幾段，投給報紙……”三道眉兒說，“我前天把我最喜歡的兩章抄了一遍，寄出去了?！?/p>

“他們怎么說？”瓜兒就像個頭一回看變戲法的孩子，恨不得馬上知道謎底。

“哪有這么快，起碼得一倆月才能有回信?！比烂純罕凰募毙宰佣盒α?。

“我知道沒那么快，我不是替你著急嘛……”瓜兒說，她知道自己是外行，偏偏不愿意承認，尤其是在他面前。

“我還以為你會罵我……”三道眉兒小聲嘟囔了一句，似乎心里的一塊石頭剛剛落了地?！拔耶斎灰R你，寫這個，你事先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問你吧，你還瞞我?！惫蟽簲囍碚f?！澳菚r候，我怕我寫不成，虧待了我小說中那個女主角?！比烂純赫f?！澳莻€主角……有你寫的那么好嗎？”瓜兒經(jīng)心這么問了一句。“比我寫得好多了，我是筆力不夠，沒寫到位?！比烂純阂餐樒屡溃瑒e看這小子蔫蔫嘎嘎，心眼兒比誰都不少。瓜兒顯然是被他捧暈了，不知道怎么答謝他才好，中午，她特意在食堂打了一份四喜丸子，只打一份，吃兩口，就嫌味兒不對，讓給了三道眉兒來打掃，不然，扔了也怪可惜的——她要不耍這一套，三道眉兒準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