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兒自小就知道,這條街上有三大怪,一怪就是饞嘴兒姜奶奶。二怪呢,二怪是病秧子撥魚兒,撥魚兒打二十歲就要死要活的,成天抱個藥罐子,是老秦家的???,一晃兒四十多年過去了,他把那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兒都熬沒了,他呢,還泰山頂上一青松,拿個板凳坐門口看熱鬧,隔五分鐘給自個號一下脈。三怪是簸箕兩口子,沒一天不打,沒一天不鬧,把這條街弄得雞飛狗跳,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不對付,嚷嚷著打離婚,可是打歸打、鬧歸鬧,卻又什么都不耽誤,眼下都仨孩子了,還不消停,開頭秦惠廷還去拉架,末了,他也灰心了,怕是得打到他們踹腿才算到頭……眼不見為凈,天一擦黑兒,秦惠廷就趕緊閉門,任他們把房梁子挑了蓋,也隨他們便。想是這么想,秦惠廷卻做不到,他生來熱心腸,跟街坊鄰居猜仨賺倆,藏奸?;?,他下不了手,更不會去踩咕誰,他老伴兒就說他愛管閑事,管閑事連后腦勺都樂。
梨兒見爹媽還抻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不想再陪他們玩藏蒙哥了,她困了,夜里都三更了,桃兒還不睡,說她失眠了,然后就折騰,一會兒翻抽屜,要找書看;一會兒又把鬧鐘掖柜櫥里,嫌吵,結(jié)果,把她也鼓搗醒了,她只好起來給桃兒沏一缸子紅糖水,紅糖水安神,等她坐開水,沏好,見桃兒鉆進(jìn)她焐熱乎的被窩里睡著了,還一個勁兒吧嗒嘴兒,氣得她反倒半宿沒睡?!拔一厝ニ?,你們接著瞅蹭兒戲吧?!崩鎯捍蛑坊匚萘耍堇稞J冷,想當(dāng)年,她們姐四個在一塊堆兒,擠擠插插一屋子,亂哄哄,卻三九天也不覺冷。她真懷念那個時候……
明明知道她跟那個姓馮的已經(jīng)岔了,可是枕頭底下還仍然放著他送給她的手絹,那是他們的定情物。她只有枕著它,才睡得踏實(shí)。他給她的手絹上,繡的是一匹馬,因?yàn)樗龑亳R,作為回禮,她送了他一只小白兔,因?yàn)樗麑偻?,沒承想他打小就怕兔子,拒絕吧,擔(dān)心梨兒不高興,只好勉強(qiáng)接受了,卻嚇得再不敢回單身宿舍了,四處借宿去……那咱兒,他還在給蘇聯(lián)專家當(dāng)翻譯,能哩哩嚕嚕說一嘴的老毛子話。
姓馮的輕易不敢跟她挑刺兒,他一跟她充能耐梗,她就拿兔子嚇唬他,他立馬草雞了。他們曾經(jīng)那么好,趕上下雨,他總是蹅泥泡水地送她回家,一件雨披他硬是給她披上,自個淋成個落湯雞。有一回,他淋病了,躺宿舍里蓋兩床被還哆嗦,她沒白帶黑地伺候了他三天。
事情就是那時候發(fā)生的——他們誰都不知道倆禮拜以后,蘇聯(lián)專家就都回國了,而他也調(diào)到大三線去了。兩個人抱頭大哭了一場,她說她已經(jīng)把身子給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叫她別傻了,把他調(diào)走是一種懲罰,往后怎么樣,還難說呢。
“三姐,你怎么還沒睡呀?”桃兒進(jìn)屋來,問她。
梨兒隨便拉個借口:“你們忒吵了?!?/p>
“都是車轱轆話,咱爸咱媽嘚啵起來就沒完,什么陳谷子爛芝麻,都倒騰出來了?!?/p>
“嗯。”
“你明個上早班,鬧鐘上好了?”
“嗯?!?/p>
“我也得歇著了,歇個禮拜天比上一天班還累?!?/p>
桃兒躺下就著了,梨兒天亮才合眼,瞇瞪一小會兒。
4
瓜兒開始沒打算把什么都告訴桃兒,沒告訴桃兒的事兒就更不能告訴她爺們兒了,夜天晚上她爺們兒往她跟前湊合,她躲開了,他還挺不樂意的……不過,一個人守著秘密過日子,怪難受的,這么著,今個兒一下班,她就坐兩站無軌,到桃兒她們輪胎廠門口來候著桃兒。桃兒原本想看廠籃球隊(duì)練球來著,三天后她們廠籃球隊(duì)就該跟拖拉機(jī)廠比賽了,她怎么也得跟著站腳助威。車間的姐妹都以為她是個球迷,其實(shí),她還不是為了他?瓜兒冷不丁來找她,打亂了她的原計(jì)劃,好在桃兒有這本事,即便是吃糠咽菜,也能裝成剛打全聚德吃完宮爆雞丁出來,保管人家看不出痕跡來。桃兒在傳達(dá)室門口,一見瓜兒抽皺擺囊的模樣,就知道,出事了,趕緊拉她到僻靜地界兒,問她:“怎么了,跟我姐夫掐起來啦?”瓜兒搖搖頭。桃兒又問:“手頭不寬裕,家里揭不開鍋了?”瓜兒還是搖搖頭。桃兒急了,開始尥蹶子了:“有話就說,總放出溜屁算怎么回事!”
瓜兒咬了咬桃兒的耳朵,桃兒又驚又喜,吹氣冒煙兒地問:“我姐夫知道了嗎?”瓜兒眨巴眨巴眼兒:“沒呢,我怕萬一開個謊花,丟人?!碧覂赫f:“你有小醫(yī)院的病歷本兒,還憷什么窩子,怯什么陣!”她拽著瓜兒就走,這可是她姐給她懷的頭一個外甥,她怎么能不上心?她把瓜兒直接馱回家,叫她躺著?!案嬖V我姐夫,打今個起,對你重點(diǎn)保護(hù)?!惫蟽浩鹕韥硪獋渫盹?。“瞧你說的,我有那么嬌氣嗎?”桃兒怕她崴了腳摔著?!疤上?,我給你剁餡兒,包蔥白兒餃子吃。”
瓜兒舍不得?!耙活D餃子,合六張烙餅,怪禍禍的?!惫蟽壕褪且粋€過日子的人,凡事都拿烙餅來做計(jì)算單位,交電費(fèi)她不說交電費(fèi),她會說“一份大餅炒雞蛋沒了”;馬路上摔個跟頭,把飯盒壓癟了,她不說飯盒毀了,偏要說“連餅帶鍋鐺子都糟踐了”。沒辦法,天生的烙餅?zāi)X袋。
至于一個跟頭栽那,把磕膝蓋跌破了,她卻不往心里去,甭看又抹紫藥水又打破傷風(fēng)針,醫(yī)藥費(fèi)是國家的,自個兒破不了財。他們兩口子逗閑嗑兒時,她爺們兒說她財迷,她倆禮拜沒答理他,慪氣。她爺們兒叫四合,就一個特點(diǎn):憨厚,憨厚到家了。他們談了小半年兒戀愛,頭回來認(rèn)門,他東摘西借,把家里布置得酸文假醋,瓜兒一看就中意了,臨別,他突然說:“我騙你了,你上了我的當(dāng)啦?!?/p>
現(xiàn)在,瓜兒還老拿這事轄制他。那天,他粗脖子紅筋地坦白說:“電扇是借的,條案也是借的,墻上掛著的寫著獎勵給誰誰誰的鏡子就更是借的了,我把人家的名字拿汽油擦了,換成我的了?!惫蟽簡査骸斑€有什么是借的?”他說:“我穿得這件?;晟迹因T得這輛馱你來的自行車,也都是借的,說好明天還。”瓜兒又問:“那么,你對我的那片心,是不是也是借來的?”他搓搓手心?!熬湍欠菪囊馐俏易詡€兒的?!惫蟽捍鄺椝频恼f:“那就行了——沒錢,咱攢?!边€好,秦家頭回聘閨女,出奇地大方,那梧桐柜、那聯(lián)二桌子都是陪送來的。成親的前兩天,他蹬高蹲了腿,就因?yàn)樗谚傊蟽合嗥溺R框子掛在迎面墻顯眼地界兒,桃兒說:“就沒見過這么傻實(shí)在的人。”果兒、梨兒和桃兒都怪她不搭把兒手,瓜兒委屈地說:“天地良心,一點(diǎn)兒力氣活兒他也不讓我沾手,我一干,他就跟我打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