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多月來她第一次出門,清爽的風輕拂她的發(fā)絲,她穿了一條極長的淺色布裙,可以遮住腳踝。抬頭望向前面那株合歡樹,濃蔭覆蓋下的深綠滲透在季南琛的白衣上,他整個人像披了一層淺淺的碧紗。
他的臉龐有些消瘦,眼睛卻出奇的亮,眉色深深,鬢發(fā)烏黑,含著笑,遠遠望向她。
“去復(fù)讀?”子言驚訝地抬起頭來,“你?”
季南琛肯定地點點頭。
“季南琛,你瘋了吧?”
“我才沒瘋,今年確實考得不理想啊,離N大還有距離,別的學校我又不想去,怎么辦呢?只好再來過一年嘛?!奔灸翔】谖窍喈斊降卣f。
子言還在消化他的話,考上了重點不去,非要去復(fù)讀,難道真是因為N大的緣故?
“子言,你會復(fù)讀的吧?”季南琛慢慢說。
她搖一搖頭,“我不想讀書了?!?/p>
他的眉峰漸漸聚攏起來,眼睛望著頭頂?shù)臉涔?,黝深得沒有一點光,可怕的靜默。子言覺得有些不安,輕輕移動了一下身體,他才身形微微一晃,嘆氣說:“怎么辦呢,我都已經(jīng)跟龔竹說好了,一定會說服你陪她復(fù)讀的?!?/p>
子言訝異地抬起頭來:“龔竹她也……”
季南琛柔聲說:“是呀,你考慮看看,就當陪她也好啊,這次大家都沒有發(fā)揮好,一起重頭來過吧?!?/p>
她的心微微一動,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心:是因為龔竹要復(fù)讀的緣故吧,他竟然會做出這樣驚人的決定,還不惜親自來勸說她,就算只是為了龔竹的朋友,這份情誼也足以感動人了。
子言的心漸漸松動和軟,有極淡的酸意沖上眼眶,“重頭來過,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奔灸翔√鹗郑唤?jīng)意地為她拂去一片合歡葉子,他的笑容清淡卻不失溫度,“我們都會陪著你?!?/p>
眼淚滾出眼角,她慌忙轉(zhuǎn)過身去,悄悄拭去那一滴淚水。
季南琛好像沒有看見她的動作,只微笑抬頭欣賞身旁繁盛的合歡,“這樹長得真好。是合歡嗎?”
子言回過頭,眼睛還有點睜不開,她瞇著眼點點頭。
他望了她一眼,眼神溫柔平緩如清泉流淌,瞳仁清澈如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還有她漸漸露出的笑容。
他欣慰地笑,“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好?!弊友栽俅吸c點頭,像放下了一個沉重包袱。
辦好復(fù)讀手續(xù)的那天,她立在空蕩蕩的操場,明亮而灼熱的日頭下,心里也被灼燒得一片荒蕪。
從此以后,這個學校再也不會有他的身影,這一年夏天明亮的日頭從沒有如此慘白枯萎,她的心,從此塵封在這里,永遠不會再開啟。
清聲不遠行人去
補課已經(jīng)近一個月,窗外枯燥的蟬鳴,紋絲不動的樹木,被烈日烤得無精打采。九月的天氣,就算已經(jīng)臨近傍晚,還是沒有一絲風,一出教室的門,喧囂的熱氣就撲面而來。
今年的高考,本校爆出一熱一冷兩大新聞,熱門的是林堯果然考取B大;爆冷的則是季南琛居然放棄重點選擇復(fù)讀。子言只關(guān)心了許馥芯和葉莘的去向之后,就裝聾作啞開始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這一個月以來,她每天上學都繞著路走,情愿彎一點遠路,也沒有勇氣走那條過去走了幾年的上學路途。她知道他還沒起程,大學開學總是晚的,她不要在這樣凄涼的情形下和他尷尬地撞上。
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只剩下與他的最后一層薄紗沒有揭去。
“晚上沒有課吧,記得放了學到X酒店來啊?!蹦赣H早上就開始叮囑了,今晚有葉莘的謝師宴,全家都要出席。
“我不想去?!弊友缘穆曇艉茌p。
“只是去吃個飯有什么要緊?都是自家親戚還有老師,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母親有些嗔怪她的不懂事。
她嘆氣,以她目前的心態(tài),實在不想去湊這份熱鬧,可是葉莘親自打電話過來,“姐,你不來我要失望死了?!?/p>
有什么辦法,這是她親表弟。
下午放了學,她茫然站在原地很久,才想起要去哪里。
剛走進酒店大門,葉莘就一把拽住了她胳膊,笑逐顏開,“姐,你總算來了。你要是不來,我可要遺憾一輩子了。”
“有這么夸張嗎,葉莘?”她瘦得厲害,臉頰尖削下去,手臂纖細。
“當然有?!比~莘看著表姐,有些心疼地安慰,“姐,你永遠都是我心中那個優(yōu)秀的表姐,目前只不過是鳳凰涅磐,明年就好了,真的?!?/p>
沉沉的書包帶勒得她的肩有些痛楚,她強忍住不適,露出一點笑容,“好了葉莘,不要煽情了,快領(lǐng)我進去,我餓了?!?/p>
二姨滿面笑容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小西來了,進包廂坐吧,正好缺一個人?!笨吹贸鰜恚探裉煨那檎娴暮芎?,力道也使得大,子言身不由己便被拖走了。
一扇包廂的門被霍然推開。
一張碩大的圓桌,鋪陳著透明玻璃轉(zhuǎn)盤,映著頭頂結(jié)構(gòu)復(fù)雜流蘇繁絡(luò)的晶瑩水晶吊燈,整個房間都泛著璀璨的光,刺得子言瞇上了眼,好半天才適應(yīng)這奪目的光線。
滿桌的人都望向她,各種眼光或好奇或探詢地投過來。子言低著頭在最外面一張椅子上坐下,有些局促地把書包往身后藏了藏。
二姨摸摸她的頭,“小西,我先去招呼客人,待會兒叫葉莘來照顧你?!庇中θ轁M面地招呼,“大家隨意啊,待會兒葉莘就會來陪你們?!?/p>
由她進來引起的靜默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每個人都笑語宴宴,身邊有人在問話:“你是葉莘表姐吧?我是他同學,好像見過你的。”
“同學?”子言驀然反應(yīng)過來,驚懼地抬頭,血流涌上大腦,心臟瞬間幾乎停跳。
整間包廂都是葉莘的同班同學,有熟悉的有模糊認識的,大多都有點印象,三三兩兩在說笑,只有一個人,坐在她對面,用一雙如秋水沉靜的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的神情并不清冷,第一次看他情緒這樣明顯流露在外,那目光其實也并不如初看上去那樣鎮(zhèn)靜,帶著洶涌的情緒,有些什么在里面翻滾,痛楚、憐惜、焦灼、無奈,還摻著些微的不自在與尷尬,那樣復(fù)雜,深黑得教人陷進去,又害怕得想逃離。
原來心臟痛到了極處竟是麻木,五臟六腑全都絞成了一團,眼睛干干的,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沈子言,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以為每晚在日記里重復(fù)提示自己忘記就真的忘記了,可是為什么,一看到他,你的心還是會這樣悲傷和難過!難過到?jīng)]有辦法掩飾!難過到整個人如木胎泥塑!
最后一層遮羞的面紗都被毫不容情地揭開,她所有的自尊都在被無情地踐踏,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掉了才沒有起身狼狽逃走,居然還有勇氣呆坐在那里,望著玻璃轉(zhuǎn)盤怔怔傻笑,像馬戲團被圍觀的猴子,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