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的盡頭,遙遙正對她站著的樓梯口,某個人白色的身形在滿塘起伏的碧綠荷葉里顯得分外醒目。他只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心就宛如平靜的荷塘水面被風(fēng)揉起了褶皺,無論如何撫平,總余留了一圈淡淡的漣漪。
他佇立在那里,不動也不說話。子言一步一步走過去,四周靜寂得能夠聽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
越來越近,對面,擦肩。身后終于傳來林堯平靜的聲音,“沈子言。”
她停下來,沒有回頭。
“再見?!边@兩個字仿佛重有千斤。
再見,我們真的能再見么?又要在何時何地,才能再見?
驀然回首,天色的確不早,晚霞鋪天蓋地,天地都籠罩在瀲滟暗沉之中。那個半倚在欄桿邊的少年,白衣衫被投下斑駁橙紅的霞光。他半闔著長長的睫毛,一粒鉆石樣的光芒從瞳仁里穿透出來,有沉靜攝人的美。
這樣耀目的美好。
也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不再天真,當(dāng)我們真的再相見,我一定還會記得此時此刻,你在這里,仿佛一直在這里,等著我,只為道一聲再見。
她眉梢眼角的微笑像極了一只振翅欲飛的小鳥,“再見,林堯!”
整個暑假,子言都和表姐弟住在外婆家。
表弟葉莘比她小半歲,兩人同屆不同校,平時經(jīng)常被大人拿來做比較。
二姨叮囑了又叮囑,“小西,今后你們在一個學(xué)校,要多照顧葉莘啊?!?/p>
葉莘不耐煩地打斷他母親的嘮叨,“媽,你真啰唆,都說了多少遍了?!?/p>
“喂,葉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又不是只有你被分到東區(qū)中學(xué)了,你看看人家小西心態(tài)多好。”表姐葉芷冷哼了一聲,美麗的嘴唇撅起來,連生氣都分外冷艷照人。
這對親姐弟在一起說不了三句話就要掰起來,子言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我們互相照應(yīng)?!?/p>
二姨立刻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葉芷,不是我說你,別以為考上了光華就高枕無憂了,開學(xué)后要讀高一了,也該收收心了?!?/p>
“二姨,姐姐很懂事的?!睕]人搭腔,子言只得又硬著頭皮接過話茬兒。
二姨嘆口氣,顯然憂心忡忡,“一個女孩子,我根本就不指望她以后能考上大學(xué)。本來去念個中專又穩(wěn)妥又省心,可是她腦子像糊了糨糊,偏不聽話要去念什么高中。人啊,有時候走錯一步路,就會步步都錯,等到吃了虧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子言迷惘地看著二姨,心里莫名一抽。
放榜那天,她是下午去看紅榜的,城墻下已經(jīng)寥寥無人。
紅榜是早晨貼出來的,當(dāng)時圍觀的人一定很多。子言想象著錄取考生的家長和親屬被人群簇?fù)?,面帶得意和炫耀,聽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們在一旁嘖嘖贊嘆得唾沫橫飛的情形,不禁莞爾。
她仰頭仔細(xì)看著紅榜上工整漂亮的書法,考生的名字和錄取學(xué)校被用黑色毛筆謄寫得很大,要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尋找著一個未知的名字和學(xué)校,并不算是件容易的事。
很意外看見了熟人的名字,是鄰居家的姐姐。
她會心地微笑起來。
“沈子言?”
這聲音如此熟悉,她不用回頭,已經(jīng)知道是誰。
居然這么快就“再見”了。她一回頭,他就站在她身后,笑容清淺,夏天濃烈的日光碎金一般灑落在他肩頭,長睫毛覆蓋下的眼睛干凈透明,微風(fēng)拂動他的衣衫,實(shí)在是賞心悅目。
他再次對她報以微笑,“你也來看榜?有熟人?”
她胡亂點(diǎn)點(diǎn)頭,努力掩飾著自己的不安,“當(dāng)然。紅榜上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你哥?!?/p>
果然言多必失,她幾乎立刻就后悔了。
他秀長的眉梢挑起來,嘴角的笑容幾乎叫子言無地自容,“你也知道我哥的名字在這上頭?”
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尷尬與懊惱,連分辯的理由都這么牽強(qiáng),“哪有,我都不知道你哥叫什么名字。我是來看鄰居姐姐的?!?/p>
他仿佛并不以為意,笑得很溫和,“沒關(guān)系,要不你來猜猜我哥叫什么名字?”
她忖度著,他既然這樣說,那多半是因?yàn)樗麄冃值軅z的名字差不多。略略思考了一下,立刻就有了答案——林舜,抑或是林禹?
她把視線投向那排紅榜,眼睛驟然一亮:鮮艷的大紅紙上,密密麻麻的濃墨黑字中,“林禹”果然位于在上面,這醒目的名字后面是一所著名的北方院校。
她略略有幾分得意,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個名字,同時睨一眼林堯。
林堯的嘴角向上彎起柔和的弧度,“真聰明?!?/p>
“這么有名的學(xué)校,你哥真厲害!”她真心實(shí)意地贊嘆了一句。
他微微一笑,“那你相不相信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換作從前,大概會覺得他又狂妄了吧,而今卻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他一怔,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她,“你也是!”
她的心就在那一刻怦怦跳起來,仿佛什么鼓滿了風(fēng)帆,正在迫不及待等待起航。
他站在幽幽的深藍(lán)天空下,目光倒映藍(lán)天,顯得那么遙不可及。夏天的陽光揚(yáng)起無數(shù)塵埃,他的下巴、衣領(lǐng)和手背上,都閃動著明亮奪目的光斑,“到時候我們再一起來看榜?!彼粋€字一個字地說,語氣一如承諾般鄭重。
這算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嗎?在爬滿青苔與歲月斑痕的古城墻下,只屬于他和她的約定,她牢牢記在心里。不管過去了多少年,這一幕,依然鮮活地存在記憶的長河里,歷經(jīng)濤洗浪磨,始終沒有褪去本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