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張愛玲的母親,母性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并不強烈,或者說,她還不知道怎么正確地表達母愛。所以,當這個女兒準備拋下一切來投奔自己時,私下里她可能還是會有片刻的遲疑。這個片刻的思量,是因為接納張愛玲她就必須更多地付出自己。這個決定使她必須陪伴女兒養(yǎng)育女兒,直到女兒如自己所愿,考上英國的大學。所以,黃素瓊看張愛玲,常常帶著估量的眼神。掂量一下,為這個女兒花如此多的錢值不值得;再掂量一下,為這個女兒,犧牲自己大好的獨身時光值不值得。
張愛玲原本對于母親有著強烈的羅曼蒂克的愛。一開始,她跟母親要零花錢,自以為是一件“親切有味”的事情。但是當她一次次伸手向母親要錢,忍受著母親的壞脾氣時,她是不是開始懷疑自己對母親這種一往情深的崇拜和愛?她寧可走大半個城市,也不愿再開口向母親要車費。她會不會覺得委屈?
我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相對而言,與姑姑張茂淵相處時,因為沒有那種不堪重負的崇拜,可能張愛玲會輕松自如一些。
周末時,姑姑忽然說要自己包包子,用芝麻醬當餡。蒸籠冒水蒸氣,熏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張愛玲才看到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一問才知道是那時為自己去求情被父親打傷的。
到醫(y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
姑姑輕描淡寫地說。
糖心芝麻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fā)面,皮子有點像皮革。姑姑說:“還不錯?!睆垚哿岢灾蝗痪土飨聹I來。
這樣的事,她不愿想起,又時常想起。
“不愿想起”,是因為在她落淚的那一霎,是不是心酸眼亮,看清了自己的委屈,也明了母親的委屈、父親的委屈?“時常想起”,是不是因為姑姑隨手做的這幾個包子包含了她對家庭的溫暖和愛的渴望?或許張家父女、母女,都是硬脾氣,沒有千回百轉(zhuǎn)的溫情,且一個比一個不會表達愛。結果反而因為靠得太近,像相互取暖的豪豬一樣,大家都弄得傷痕累累。但張愛玲與姑姑,說親,總之還是隔著一層;說遠,又有著血濃于水的關系。因而,近能做親人,退一步,還能做朋友。兩人相處時,反而有著朋友間的謙讓和寬容。不像對父母,期望太多的愛,結果反而傷心失望。
人們常常會這樣,對于朋友間的點滴關懷,會感受備至,銘記在心。但對自己所愛的人,由于有更高的要求和期望,當事與愿違或者是事實與愿望還有一定差距時,往往會受傷或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