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母親這一方面的刻板,父親對兒時的張愛玲卻有更多的溫情。在與黃素瓊離婚至再婚的三四年間,是他與兒女最親近的一段美好時光。張愛玲放學(xué)回家后,多是在他的書房看書,與父親閑談自己對某一本小說的看法。父親細(xì)心聽著,不時交換自己的意見。他們不僅談《紅樓夢》,還談時下小報上的內(nèi)容??梢哉f,父親張志沂是張愛玲文學(xué)啟蒙的老師。最關(guān)鍵的是,在文學(xué)啟蒙的道路上,不僅需要知識的啟蒙,還需要有人欣賞和懂得。張志沂無疑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可以說,正因為有了他早期對張愛玲的肯定,才使得張愛玲成為一位作家而不是被她母親改造成一位“淑女”。
那時,張志沂對張愛玲的成績,是得意驕傲的。家里來了人,他都要把張愛玲寫的舊詩讀出來讓來客欣賞。張愛玲14歲寫的習(xí)作《摩登紅樓夢》,回目就是張志沂擬定的。
成年出國之后,有一次在多倫多街上看櫥窗,張愛玲忽然看見久違了的香腸卷——其實并沒有香腸,不過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她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寫道:不禁想起小時候父親帶我到飛達(dá)咖啡館去買小蛋糕的情景。那時她的父親總是買香腸卷。
這樣的瑣碎小事,完好地封存在她的記憶里,文字寫到這里都是溫暖和懷念。《小團(tuán)圓》里,乃德對蕊秋一直帶著脈脈溫情,就算離婚后對蕊秋也是有感情的。嘴里念出“蕊秋”兩個字是那么的溫柔。雖然《小團(tuán)圓》是本小說,連圖書版權(quán)頁上的分類也說得很清楚,“長篇小說—中國—現(xiàn)代”,但仍有不少人把《小團(tuán)圓》當(dāng)成張愛玲的自傳來看。乃德指的就是張志沂,蕊秋是黃素瓊無疑。
其實張志沂從來就不是一個壞人,他只是失落于時代的節(jié)拍,固守自己的天地。
自1927年出國,黃素瓊一去就是四年。盡管是新文化運動之后,舊式家庭也有所松動,但是一個有著兩個兒女的女人,能從這樣的大家族中出走,是不是也有著張志沂愛的隱約支持呢?黃素瓊強(qiáng)硬勇敢的背后,是不是有著張志沂寵愛的遷就?
期間他給黃素瓊寄去的照片中還題有一首七絕,末兩句是“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張志沂一直催促她回來,姨太太走了,也答應(yīng)戒毒。 1927年1月,張志沂在津浦鐵路局失去靠山,離職。次年春天,舉家搬往上海,專等黃素瓊回國。
1928年,是一個動蕩的年代。4月 7日,蔣介石在徐州誓師北伐。5月4日,秦軍首領(lǐng)張作霖在沈陽附近被日軍炸死。7月18日,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在莫斯科舉行。7月 21日,全國反日大會在上海召開。7月28日,中國代表出席在荷蘭舉行的第9屆奧運會開幕式。 11月 1日,中華國貨展覽會在上海隆重開幕,中央銀行在上海成立。12月末,張學(xué)良繼任奉系首領(lǐng)并宣布東三省易幟,換掛青天白日旗。
這一年,張愛玲八歲。她們家浩浩蕩蕩地搬回上海,坐船走海路。
一直覺得大海與張愛玲有著很密切的聯(lián)系,當(dāng)年她坐船到香港,后來到日本、到美國,一道深深的海域,把她隔了個十萬八千里。而大海的寬漠、疏離,還真的有點像張愛玲。
起先在上海的家是中等人家常住的那種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壁板,比天津的寬宅大院小氣多了。但是張愛玲卻很開心,沉浸在小孩子對于搬家、換新環(huán)境的莫名興奮中。連帶著油漆犯沖味兒的壁板,在她眼里,“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很快一團(tuán)高興蒙上了一層陰影——父親嗜毒成癮,打了過度的嗎啡,離死不遠(yuǎn)了。
他獨自坐在陽臺上,頸上搭著一塊濕毛巾,兩眼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在這樣一個陰冷、孤寂的雨天,年幼的張愛玲看到的是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的雨。看著頹廢、了無生氣、奄奄一息的父親,聽著雨打屋頂,家里昏暗不見天日,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