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子澹一直是最好的。

那些無憂歲月，在不經(jīng)意間飛逝如電。

豆蔻梢頭，青澀年華，少時頑童漸漸長大。

不記得什么時候起，哥哥與殿下們一出現(xiàn)，總引來宮人女眷張望的目光。

尤其哥哥經(jīng)過的地方，總有女子隱在廊下帷后悄悄地窺望。

每有聚宴游春，那些驕矜高貴的世家女兒們，蘭心巧妝，欲博哥哥一顧一笑。

可其實(shí)世人皆道，京華美少年，王郎居第二，而風(fēng)華猶勝一籌的，正是三殿下子澹。

子澹貴為皇子，風(fēng)儀俊雅，才貌非凡，卻從不像哥哥那樣流連于女兒家的顧盼秋波——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

我說什么，他都微笑傾聽；我去哪里，他便陪到哪里。

連皇上也笑他是癡兒。

那年皇上壽筵，我們并肩祝酒，薄有醉意的皇上抬手揉眼，跌落了手中金樽，笑著對身側(cè)謝貴妃說：“愛卿，你看，九天仙童下凡給朕賀壽來了！”

謝貴妃輕柔地笑著，望著我們。

姑姑卻鳳目生寒。

壽筵之后，姑姑告誡我年歲漸長，男女有別，不宜再和皇子們走動親近。

我不以為意，仗著太后的寵溺，依然背著姑姑去謝貴妃宮中學(xué)琴，看子澹作畫。

延昌六年，仲秋，孝穆太后薨。

那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不管母親流著淚怎樣勸慰，我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shí)。

大喪過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時一樣，天天跑去萬壽宮，抱著外祖母最喜歡的貓兒，獨(dú)自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從內(nèi)殿走來，笑著喚我“小阿嫵”……

宮人來勸我，被我發(fā)怒趕走，我不許任何人踏進(jìn)殿來打擾，怕她們吵擾，外祖母的魂魄就不肯回來了。

我坐在外祖母親手種下的紫藤旁邊，呆呆地看著秋風(fēng)中枯葉零落——原來生命如此易逝，轉(zhuǎn)眼就消弭于眼前。

秋日輕寒，透過薄衣單袖鉆進(jìn)身子，我只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肩頭忽有暖意，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將我攏住——我竟沒覺察何時有人到了身后。

我怔忪間，熟悉的雙臂從身后環(huán)抱住我，將我攬?jiān)谒乜凇笮溟g淡淡的木蘭香氣充盈了我的天地。

我不敢轉(zhuǎn)身，不敢動彈，茫然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周身卻軟綿綿地失了氣力。

“祖母不在了，還有我在。”他在我耳后低喃，語聲憂傷而柔軟。

“子澹！”

我轉(zhuǎn)身撲入他懷抱，再也忍不住眼淚。

他捧起我的臉，垂眸看我，眼里蘊(yùn)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密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我不知所措——似茫然，似慌亂，又似甜蜜。

“看見你哭泣，我會心疼?！彼麑⑽业氖肿搅?，貼在自己心口，“我想看見阿嫵笑?！?/p>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整個人都快要融在他的目光里，從耳后到臉頰都起了炙熱的溫度，熱到滾燙。

一片落葉飄墜，恰落在我的鬢間。

子澹伸手拂去那片葉子，修長的手指拂上我眉間，一點(diǎn)奇妙的戰(zhàn)栗透過肌膚傳進(jìn)身體。

“別蹙眉好嗎，你笑起來，多美?！彼哪樕弦灿辛思t暈，靜靜地將臉頰貼上了我的鬢發(fā)。

這是子澹第一次說我美。

他看著我長大，說過我乖，說過我傻，說過我淘氣，唯獨(dú)沒說過我美。

他和哥哥一樣，無數(shù)次牽過我的手，摸過我的發(fā)綹，唯獨(dú)沒這樣抱過我。

他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讓我再也不想離開。

那天，他對我說，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shù)，無論貧富貴賤，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說這話的時候，他眉目間籠罩著輕煙似的憂郁，還有一脈悲憫。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過，變得很軟很軟，至親離去的惶恐漸漸被撫平。

從此，我不再懼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沒有讓我悲傷太久。

彼時，我還是少年心性，再大的傷痛也能很快痊愈，而懵懂情愫已在心中悄然滋長，我開始有了真正的秘密，自以為旁人都不曾覺察的秘密。

不久，哥哥以弱冠之年入朝，被父親遣往叔父身邊歷練。

叔父奉皇命將往淮州治理河道，便偕哥哥一同赴任。

哥哥這一走，宮里宮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兩個人。

暖春三月，宮墻柳綠，娉婷豆蔻，少女春衫薄袖，一聲聲喚著面前的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作畫。

子澹，我們?nèi)ビ夫T馬。

子澹，我們再來對弈一局。

子澹，我彈新學(xué)的曲子給你聽。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會微笑著應(yīng)允，滿足我的任何要求。

當(dāng)實(shí)在被我鬧得沒有辦法了，他會故作憂愁地嘆息，“這么調(diào)皮，何時才能長大嫁人？”

我羞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貓，扭頭便走，“我嫁人與你何干！”

背后傳來子澹輕輕的笑聲，甚至過了許久，那笑聲還會在我心頭縈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