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都淪陷(20)

南京安魂曲 作者:(美)哈金


中佐帶著他的隨從走出大門時,我們看見一隊日本兵押著四個中國男人從這里經(jīng)過。四個人被鐵絲捆住胳膊串在一起,其中一個沒穿褲子,兩條腿上滿是血跡。我們走到門前,去看個仔細(xì),可是看不出那幾個人是不是軍人,那個最年輕的不會超過十六歲。他們一路縱隊,朝西邊的山坡去了,十分鐘之后,傳來一陣槍響——他們?nèi)淮蛩懒恕?/p>

“他們就那么開槍殺人——沒有審判,沒有任何犯罪的證據(jù)?”明妮說。

我意識到,日本人覺得他們愿意用什么方式對待我們都是合理的。很多人一定知道會是這樣,那就是為什么他們搶在日本人到來之前就趕快逃跑的原因。

更多的難民擁來了?,F(xiàn)在,金陵學(xué)院已經(jīng)收容了四千多人。新來的人描述了很多可怕的故事——在過去三天里,城里和郊區(qū)到處發(fā)生著搶劫、強奸、虐殺和縱火。有些女孩子還不過十幾歲,就被從父母身邊搶走。東邊和南邊,黑煙在不斷升起——數(shù)千所房屋和商店被放火燒毀,以掩蓋搶劫的罪行。有些日本兵對路人看見什么搶什么:錢、食物、香煙、外衣、圓珠筆,甚至帽子和手套。一個老婦人告訴我們,“一個日本鬼子把我的銅頂針一把扯走了。他一定以為那是個戒指什么的。那個笨蛋,差點兒把我的手指頭弄斷了!”我們的門衛(wèi)王建定,長著一張貓臉,癱坐在自己腳上,不管大家怎么安慰他,就是止不住地痛哭,因為他那十五歲的兒子那天早上被帶走了。

那天晚上,在去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部的路上,我和明妮看見一輛雙輪大卡車隆隆駛過,上面載著十幾個年輕女孩,只聽見她們大喊著,“救命啊,救救我們!”有一個女孩還戴著眼罩。她們有的把臉涂黑了,把頭發(fā)剪短了,可這些偽裝還是沒能逃過日本兵的眼睛。

我們呆立在路邊,一直看著那輛卡車,直到它消失不見了。我合上兩眼,眼珠直跳,明妮則把兩手按在脖子兩邊,呻吟道:“上帝啊,你什么時候才會顯出你的憤怒?”

我們?nèi)ヒ娎?,想看看他聽到本順的下落沒有。他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十二月十七日早上,一小隊日本兵突然出現(xiàn)在校園里好幾個地方,大抓婦女和女孩子。我們這個難民營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三十多起強奸案件。緊急情況不停地發(fā)生,迫使明妮和我一起,疲于奔命地應(yīng)對日本兵。我們已經(jīng)接收了六千多難民。所有樓房都已經(jīng)塞滿,很多教室都讓人聯(lián)想起擠滿了滯留旅客的火車站,在外之人都是吵鬧的,尤其是孩子們,四處閑逛,像在趕廟會。我們擔(dān)心怎么保持衛(wèi)生,怎么給這么多人提供伙食。光靠粥場遠(yuǎn)遠(yuǎn)不夠。

明妮說動瑟爾,在南京大學(xué)為新來的難民再開放一個宿舍樓,并確保夜里一定要有一個外國人住在里邊。那天的下午四點到六點,她和我送去了兩大批婦女和兒童。我們還安排把一個十七歲的女孩送到了威爾森醫(yī)生那里——這個年輕的媳婦,懷著五個月的身孕,被一群日本兵輪奸,流了產(chǎn)。一輛驢車?yán)チ酸t(yī)院,后邊跟著她呼天搶地的婆婆。

我們第二次從瑟爾新建的難民營回來時,看見霍莉正和婁小姐在宿舍主樓門口聊著,我們和她倆一起走進宿舍樓內(nèi)的餐廳。晚餐是黃豆芽疙瘩湯。大多數(shù)工作人員從早飯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吃過,因為白天經(jīng)常顧不上吃飯。桌上的佐料瓶子里有醬油、米醋,和泡著很多辣椒的辣油。我們正吃著,一個男孩子沖進來,氣喘吁吁地說:“魏特林院長,學(xué)校里進來好多日本鬼子,在打人呢?!?/p>

“他們在什么地方?”明妮問。

“正朝北宿舍樓那面去了?!?/p>

我們碗一放就往外走。天快黑了,空氣中一股煙味——一定是附近有房子起火了。一群烏鴉在樹梢上精力充沛地呱呱叫著,婦女和孩子們的尖叫聲從西邊和北邊傳來。砰砰砰砰!三個日本兵用拳頭在猛擂中心樓的前門。明妮和我走上前去,不等她開口,一個戴眼鏡的日本兵用生硬的漢語對我們說:“把這個打開?!?/p>

“我沒有鑰匙?!泵髂莞嬖V他。

“里邊有軍人,大日本的敵人。”

“沒有軍人,只有婦女和孩子?!?/p>

明妮出示了昨天那個中佐寫的紙條,可是那人掃了一眼之后,三兩下就撕碎了扔到地上。他轉(zhuǎn)臉對其他兩個人說了句什么,其中一個上來就打我和明妮、霍莉的耳光,一邊打還一邊大喊著什么我們聽不懂的話。他又猛推婁小姐,幾乎把她推倒在地。霍莉兩眼是淚,大鼻子抽搐著,用英語低聲罵道,“狗雜種!”左頰上隨即現(xiàn)出了紅手印。

“打開門!”近視眼那家伙毫不放松。

這時候,商務(wù)副經(jīng)理、國字臉的老容來了。我的耳朵被扇得還在嗡嗡作響,火辣辣的,我問他:“你有鑰匙嗎?”

他一腦門皺紋,搖了搖頭?!拔覜]有。我們通常不從外邊鎖這道門?!?/p>

明妮對那幾個日本兵說:“我們真的是沒有鑰匙?!苯曆廴毡颈阽R片后邊眨了眨眼,狂吼著對老容命令道:“打開門!”

“我沒法打開?!?/p>

這個日本兵朝著老容的臉上打去,另外兩個也對他連踢帶打,有一個還一邊打他耳光一邊笑,好像在耍弄他。接著,日本兵舉起了步槍,用刺刀對著老容的喉嚨。

“住手,住手!”明妮說,“好吧,從別的門進去?!彼钢髽莻?cè)面,然后帶著他們?nèi)?cè)門了。我們也跟著他們一起。我看了老容一眼,他渾身發(fā)抖,忍氣吞聲,兩眼腫得幾乎睜不開。

讓我們迷惑的是,三個日本兵進了大樓,馬馬虎虎地檢查了幾間屋子,連樓上都懶得去。五分鐘不到,搜查就結(jié)束了。我們從側(cè)門走出來時,看見另外兩個日本兵拉著三個中國人過來,三個人雙手都被反捆在背后。我認(rèn)出了他們,三人都是我們的職工。明妮沖上去說:“他們是為我們工作的?!?/p>

“中國軍人,大日本的敵人?!币粋€日本兵斷言。

“不是,不是,他們都是園丁和苦力。”她反駁說,然后指著王建定,“他是我們的鍋爐工,他十五歲的兒子剛被皇軍帶走了?!?/p>

那也無濟于事,日本兵還是把人拉走了。建定毫不抗?fàn)?,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們把他帶到哪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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