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莉說了大米的事。拉貝回答說:“也許我該去跟他們談?wù)?。希望我們還能夠跟這幫暴徒講講道理?!?/p>
拉貝站起身,正準備出門,電話響了,他拿起了聽筒。他的電話竟然還是通的,讓我吃驚不小。電話是德國大使館的羅森打來的,他說,有一隊日本兵正在拉貝家和他的德語學(xué)校門口,馬上要沖進院子。有幾個揮著火把,揚言說,如果大門再不打開,就把火把扔進去。拉貝家里和學(xué)校里住進了幾百人,除了難民,還有他的中國朋友、鄰居、仆人及家人,所以他得趕快過去。
臨走前,他叫來了寇拉,那個懂點兒日語的俄國小伙子??芾嫖覀儗懥艘环夂喍痰墓瘞Щ貋恚@樣,明天早上我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信交給住進存大米的屋子里的日本兵。
寇拉從小在西伯利亞長大,他的祖先們祖祖輩輩都在和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做生意。他在南京住了快十年了,這里的孩子們都叫他黃毛子。他告訴我們,日本人已經(jīng)抓了好幾千他們懷疑是中國軍隊掉隊和逃跑的軍人,強奸了幾百個婦女,城南和城東的大街上到處是死尸。還有日本“放火隊”,在好幾個地區(qū)燒房子、燒大樓。更可怕的是,有些日本兵強奸婦女之后還要把她們殺掉,因為怕事后被她們告到憲兵隊。其實,這時候城里根本沒有幾個憲兵。安全區(qū)內(nèi)這類暴行的報告一整天都沒有斷過,可是拉貝他們一直無法和入侵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取得聯(lián)系,只能希望軍方能夠很快控制住已經(jīng)喪心病狂的士兵。
“可是我覺得,如果不是得到長官的默許,那些畜生怎么會這么奸淫燒殺。”霍莉說。
“起碼是軍方懶得管束他們?!笨芾硎就?。
“誰能想象這樣的暴虐行為?”明妮說。
“我們該怎么辦呢?”霍莉問道。
“我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笨芾柫寺柤?。
我們回到校園時,看見幾十個婦女沿著柏樹樹籬,背靠背坐在前院里。所有的樓內(nèi)已經(jīng)擠滿,再也住不進更多的人了,可還是不斷地有人擁進校園。明妮為本順的失蹤焦慮不安,說她必須去為他祈禱,道過晚安她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八
第二天早上,天氣溫暖,陽光和煦??粗鹤永锏碾y民,我對如同十月一般溫和的天氣感激不盡,那些失去家園、露宿風(fēng)餐的人們可以少遭些罪,因為他們在露天里無遮無蓋。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設(shè)防的首都,就像挨了一棒的陶瓷盆子,這么輕易地就被敲破了。在北邊,炮火聲時起時落,隆隆之聲伴隨著濃煙和氣浪。下關(guān)一帶仍在激戰(zhàn),日本戰(zhàn)艦正在炮擊殘存的中國軍隊,擊沉那些試圖渡河的船只和木筏。金陵學(xué)院周圍,不時傳來啪啪的槍聲。
中午一過,霍莉和我出了校園,向東北方向的朝鼓樓一帶走去。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有回家,擔(dān)心她的房子可能已經(jīng)被搶劫,盡管她在前門釘了一面美國國旗,用美國大使館的海報把門封上了。我們沿著上海路走過去,看見很多房子和樓房都掛出了日本旗,呼呼啦啦地像開了洗衣店。有幾面白布單子做的旗子上還寫著:“天皇萬歲!”
“為了保全自己,那些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來。”霍莉嘀咕著。
“他們一定是被嚇壞了?!蔽艺f。
“我也是個中國公民,可我對日本畜生就不會說一句好話?!?/p>
“你長了一張西方人的臉呀,霍莉。跟你說實話,沒有你陪著,我是不敢走出校園一步的。”
我們拐彎,轉(zhuǎn)進作為安全區(qū)東側(cè)界線的一條巷子。這條街上有七八所房屋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在被搶劫之后又被放了火,霍莉的家也是其中一幢,她的車也沒影兒了。一個年輕人,胸上被刺刀戳了兩刀,死了,側(cè)臥在她家院墻底下,他的后背裸著,頭發(fā)都燒焦了,露在外邊的一側(cè)臉被狗啃過。霍莉不認識他?!耙靶U,禽獸不如!”她咒罵著日本兵,流下了眼淚,拉起圍巾的一角去擦臉。
“霍莉,太慘了?!蔽业吐曊f著,一手摟住她。
四周鄰居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連房頂上那些麻雀的叫聲都沒有了。一只波斯貓從隔壁鄰居院子里的煤棚子里跳出來,凄涼地喵喵叫著,好像是餓了?;衾蛞话涯ㄈパ蹨I,說:“我想,就是這樣了。現(xiàn)在我沒有地方可住了?!?/p>
“你什么時候都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蔽艺f。那簡直不叫邀請,因為她已經(jīng)是我們學(xué)校不可缺少的一員了。她不僅是校園里少有的外國人,而且還是一個音樂家,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少不了她。另外,她還幫助我們的護士照顧那些生病的、懷孕的、或是臨產(chǎn)的婦女們。
我們回到校園時,大門口聚集了大約四百個男男女女,還有孩子,懇求路海和婁小姐讓他們進去。所有女人的頭上都戴著白毛巾,顯然他們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幾個老人叼著長煙袋。我略有幾分驚訝,因為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我們這里只收婦女和兒童,男人們大多不會再來尋求庇護了。明妮對那些村民說,“我們只接受婦女和孩子?!?/p>
“求求您,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币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懇求道。
“別的難民營接受整個家庭,你們應(yīng)該去那里找地方。”我對他說。
“我們一步也不敢走了?!币晃淮髦掀っ钡睦先苏f,“要是被日本鬼子看見了,他們會殺了我們,再搶我們的老婆和女兒。”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慢慢走過來,她前額上貼著兩塊繃帶,就像兩個立在一起的小型十字架,一個比另一個高一些。她朝著還站在門外的霍莉和我哀求道:“大媽,放我進去吧。我們?nèi)揖褪O挛乙粋€人了?!彼难蹨I一下子涌了出來,流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