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家庭悲、慘劇
追溯到我進(jìn)中學(xué)的第一年——1924年,就是舊歷民國十三年正月初一那一天清早,我的大舅母嗚咽啼嚎闖進(jìn)我家,抹著眼淚,對著我母親幾乎哭不成聲:“翻船了!”母親猜到一半,背著她低聲吐出一句話來:“船生死了!”(船生是我大舅父的名字)我在旁驚慌,認(rèn)為母親的斷言是無可疑惑的了。父親也嚇得啞口無聲,全身都呆住了。
舅母終于止住號啕的哭聲,傾訴了事實(shí):“他爹翻了船,飄到海里去了!連尸首也找不到了!”又大哭起來。母親始終沒有出聲,她好像在回憶一家人怎樣從鎮(zhèn)海小港出來,怎樣不享祖宗的恩澤,終于落得如此下場。她的哀怨勝于悲痛。
舅母轉(zhuǎn)述他們夫婦在慘事發(fā)生前的對話:“他說初一好做生意,還是去吧!我說:‘年三十夜,團(tuán)團(tuán)圓圓,還會有人出門嗎?甭去了!’他又說:‘還是去吧!’就這樣去了!”
他去干什么?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是不大明白的。可是母親和父親都明白,也懂得“翻了船”是怎么一回事。
一只小船上的腳夫?yàn)榱嗽琰c(diǎn)上到從上海開來的“新江夫”(是一艘兩千噸,一、二、三等艙和通鋪艙滿載數(shù)以千計(jì)的乘客的客輪)搶到客戶,不惜在輪船還未??看a頭仍在江中盤旋之際就攀登船舷,爬到艙里去搬運(yùn)行李。這只小船就是在大輪船掉頭時翻了的,六七個腳夫就這樣掉到江中被狂暴的退潮向鎮(zhèn)??谕怙h去,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母親看上去非常冷靜而清醒。她好像心中有數(shù),她的兩個小兄弟都是跟著她在我們家里長大的。她抱怨了一輩子,現(xiàn)在又發(fā)作了:“我說,就是不爭氣!祖宗有義倉可吃,有義學(xué)可讀,就是要出來!就是要出來!!出來送命!連尸首也送掉了!”
仍舊是父親出主意?!白甙桑 彼I(lǐng)著舅母,說是去買件壽衣、錫箔、紙頭、蠟燭到江邊去吊“魂”吧。我們一家人拖著孤兒寡母們到了對岸。只見一堆熊熊的火焰在江邊燃燒,空中飄著稀稀落落的塵灰。人群像原來一樣在我們身旁來來往往。給死了的人燒紙,似乎司空見慣,沒有人把它當(dāng)作一回悲慘事!我自然想起往年正月初二,大舅母帶著他們的大小兒女,拉著,背著,跟著,來到我家度新年的熱鬧情景。在十歲以前我也到對岸去過多次。作為外甥,兩個舅舅給予我的特殊接待自不待言。小舅舅在江北岸渡船口開一家“李小泉棉花店”,生意興隆,他請了師傅,還有徒弟。我照例住在斜對門院子里大舅父的小屋里。這兩兄弟貧富懸殊,和我家的關(guān)系是富的冷淡,窮的親近。母親對這兩個同胞手足的態(tài)度,似乎偏愛大的,我們很少和小舅父一家人往來,他沒有子女,他的妻子早患肺病死去了。
連續(xù)發(fā)生不幸的事,同年三月我家附近的清防隊(duì)的電話轉(zhuǎn)告:要我父親立刻到我姐夫供職的“乾益”米店去。我們出發(fā)的時間大約是晚間八九點(diǎn)鐘,到那里時是一個店員持著洋蠟扶著我父親上樓的,我摸著扶梯跟著一步步走上樓去,空氣異常平靜,除了三個人腳步聲,聽不到絲毫別的聲音!
一進(jìn)房門,只見兩位伙計(jì)手挽著姐夫的雙臂,站在房的中央,像舞臺布景安置好給我父親看了驗(yàn)收的。姐夫夾在兩人中間,垂著頭(身上是黑色的長衫),好像頭頸失去了托力,以致看不見他垂下的面孔。父親怔住了,前進(jìn)兩步,托起姐夫的頭,望了一下,垂下手來。
“他是下午五點(diǎn)多鐘過去的!”米店的老板在父親背后說著。父親帶著滿臉愁容,一句話也沒出口,默然被老板拉下樓去商量“后事”了。
面臨晴天霹靂的大事,父親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老板在勸解:“老丈人,你坐下?!睒巧系幕镉?jì)下來了。我們只聽老板一個人在說話,他在百般張羅。
“商全(姐夫的名字)有心臟??!他是下樓時摔倒在梯子上的。沒有傷痕,什么也沒有,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好端端的人,三十幾歲就這樣走啦!”
“我把你叫來,是要把商全在晚間送回家去。天一亮,人家鄰居就不會答應(yīng)了?!彼羌泵σ盐:λ暮蠊频降晖?。店里死了人,人們可以把尸體當(dāng)作籌碼討價還價的,這將使他負(fù)有性命攸關(guān)的責(zé)任!
父親受驚了。沒有人幫他,一句話沒說,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讓我先去通知家里!”
等我父親一走,店主就派人后腳跟著前腳用鋪板把我姐夫抬到姐姐家門口了。來人在后門口等著,一聽到哭聲就把人抬進(jìn)去,連鋪板帶人一起放在地上,回頭就走了。米店再沒有人來過問這個家。
正是半夜時分。姐姐帶著三個兒女——最小的還不到一歲——正在床上睡著。聽到父親講的丈夫死訊,一時把她嚇得哭不成聲。外面的來人又回頭進(jìn)來,嚇唬我姐姐:“別哭出聲,別哭出聲,千萬別哭出聲,鄰居聽到了就不讓進(jìn)屋啦!你是要在屋里辦事,還是在路上辦事啊!”說完扭頭就走開了。這是使老板不受任何損失的預(yù)謀!
姐姐全身顫抖,倒在地上嗚咽氣絕。孩子們也隨聲附和哭嚷起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一場什么樣的噩夢。父親要我回家去告訴母親。
等母親來到時,父親已把姐夫洗滌干凈,穿戴完畢,陳列在中堂,只待收殮。姐姐見到我母親,躺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一次次冷水澆在臉上,一次次蘇醒過來。母親用一句話就把姐姐的哭聲給壓倒了?!盎丶胰?。我們還有兩只手,怕活不了嗎?”
從此我姐姐以及我的三個外甥一直和我父母在一起。母女倆承包做布裙子的縫紉活計(jì),累死累活地干起來。頭幾天姐姐還不時哭出聲來,我不忍地說:“這樣哭下去,一家人都不能活命,不能做人了!”她聽了這句話,從此之后就不哭出聲了。她是把悲傷吞下,咽在肚里,藏在心中的;為了依靠還要活下去做人的父母,更多地是為了我這個已經(jīng)提出警告的弟弟要讀書,做功課,求功夫,她再也不能哭出聲來了!她只能低著頭做人,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穿針引線,不分晝夜。正當(dāng)“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之際,耳聞我這位讀了書、做了功課、求了功名的弟弟受到?jīng)_擊勞改的時候,我那從未出過門,一字不識的姐姐竟只身從上海(她女兒家里)乘坐兩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北京看望我。當(dāng)我有自由時,我要陪她到頤和園去看看。她竟說:“我是來看你的。叫我去看皇帝,我也不會去的?!笔堑?,幾十年來我的這位大姐(她比我大十六歲)對任何東西都已喪失了興致。這次她費(fèi)心來看望我,是出于她幾十年來為了我能夠平靜地活命做人,自立立人而不哭泣一聲的堅(jiān)忍決心。她是否仍想到大舅父在大船掉頭時翻了船漂流而去的往事?
我這六年的中學(xué)生的浪漫曲,是以發(fā)生在六年之前的悲慘為其背景,而展開并被譜入我的生活編年史中的。
樂事不多,愁腸難斷,我將面臨的也許仍是一幕幕的悲劇,我的命運(yùn)和以上家人們的也不可能會有根本的區(qū)別。當(dāng)時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