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西門外的“真神堂”
我的父母都是基督徒,后來我的姐姐作為一個寡婦也加入了。我在7歲那一年被父親領(lǐng)去,浸在水里,受了洗,也就是像亞伯拉罕那樣把自己的獨生子獻給了神。教會是我接觸的又一個群體。在我的頭腦里面,“神”,“上帝”、“耶穌”、“基督”等就是坐在教堂里虔誠地禱告、聽布道的善男信女們,就是站在講壇上面色紅潤、姿態(tài)慈祥的戚啟運牧師,一個個都是有血有肉有靈的“人”。因為,圣經(jīng)上說,上帝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有眼睛,有智慧。那時越虔誠的人就越往前排的座位上擠。人們在教堂中的座位恰好和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相反,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大抵都是一些窮苦人。信徒們,失去了愛或沒有人愛的人們,莊嚴(yán)地歌唱:《耶穌愛我》……這時,主體和客體,理智與感情,理性與激情融為一體,唱出了他們在世上失落了的或是死亡了的心聲。
我最初接觸的一位教友,坐在我父親身旁的、一個深度近視的小老頭,他實際上恐怕比我父親小好多歲,是一個在鼓樓前擺攤、賣咸菜的小販。星期日是休息日,他收了攤子來到真神堂做禮拜,瞇著細(xì)眼把《贊美詩》翻了一頁又一頁,唱了一遍又一遍。這些不幸的人們用歌聲互相感染著,期盼“天堂”在塵世的降臨。我的父親和他們個個都是親密無間的,盡管父親不像第一排座位上的人那么起勁,他幾乎不唱,只是默默的祈禱。
有一天,我來到鼓樓前菜攤大街上,那位我叫“申府阿叔”的小販和我父親雙雙蹲在咸菜桶后面,仿佛在商量一起好像不能公開的事。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鰥夫,只有個閨女,沒有男孩?,F(xiàn)在掙了點錢,想續(xù)弦給他生個兒子,好繼承他微薄的財產(chǎn)。說有個客戶,家里有個啞巴姑娘,已到了出嫁的年齡,保證能生貴子。于是約定一個日子,我也跟著他們倆去到這戶人家相親,只見那位姑娘正坐在一面綢繪架前繡花呢。她臉上有不少雀斑,穿著迎春花色的上衣、海昌藍布的褲子、蘋果色的襪子,毫無一點驚慌的表情,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事就這樣成了。
阿叔家里的房子太小,要求父親允許他在我們的家里完婚,另一個原因是他家還有一個尚未出嫁的閨女。那時我們的家已從鹽倉門搬到北郊路河弄口陳氏出租的三間平房里。有院子,院子里有盛接雨水用的兩口大缸和一株石榴樹,這在當(dāng)時稱得上是見得了人的房屋。父親把我們?nèi)谌俗〉呐P房讓給申府叔做臨時新房,其中有一張大床、一張八仙桌、一個立柜、四把凳子。晚上,我們就在中堂里打地鋪。洞房花燭夜,新娘竟大聲叫嚷起來。
“不要臉!”我大聲叫喊出來,表明一種似懂非懂的幼稚的性情結(jié)。
“小乖,你懂個啥。再出聲,揍你!”睡在我腳后的母親憤怒地踹我?guī)啄_。父親捂住了我的嘴。
“三日無大小,得去鬧一鬧。”我輕輕地跟父親耳語。
父親有點憨,摟著我不放。母親和父親通情達理,認(rèn)為我“不懂事”。其實是我已經(jīng)“懂事”了。按風(fēng)俗習(xí)慣,這本是沒有什么的老規(guī)矩。粗野的時代,粗野的風(fēng)俗,不足為怪。
可是,通情達理的母親在醫(yī)院里偏偏做了一件自作聰明的蠢事,后果對她來說非常不利,幾乎破壞了她的初衷——險些不能實現(xiàn)把我培養(yǎng)成為她供職的醫(yī)院里的一名男護士或助手的想法,不讓我再走父親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老路。她見過世面,覺得父親屬于下等人,卻要把我培養(yǎng)成為一個上等人。她竟在醫(yī)院里偷偷地租來一件“紅襖”給一位未婚先孕臨產(chǎn)的大姑娘穿上,把一頂“鳳冠”給她戴上。在母親看來,只有這樣才算成了合法婚姻,才能夠得到上帝的保佑,把“野種”順利地生下來,不幸,這件事被接生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說我母親“玩弄花招,騙人錢財”,開會決議“開除”,并且懷疑她拿了布、偷了被罩之類的東西。護士長是美國人海倫斯女士,她竟帶著一幫人浩浩蕩蕩地來抄我們的家。他們翻箱倒柜,果然抄出美國慈善團體捐獻的不到二英寸平方大小的碎布條,五顏六色的“零頭”一大堆,拼起來可做一床被面。這次,母親在全家面前,特別是在我面前喪盡了“面子”。她橫下一條心,堅決不讓我讀完高小再上中學(xué)了。
父親卻從來沒有想要我成為一個“上等人”,他倒愿意我永遠(yuǎn)做他的助手,出入他所往返的農(nóng)村,母親把家搬到北郊路,原是為了就近可以讓我上浸禮會設(shè)在華美醫(yī)院附近的高級國民小學(xué),這是她最大的心愿,現(xiàn)在出了問題,使她絕了望,她是為了我而受氣、遭受侮辱的??墒牵业乖敢飧赣H走鄉(xiāng)串村,頗為覺得普普通通是真,自自然然是美。
回憶往事,我覺得不可思議而又完全自然。1936年當(dāng)我準(zhǔn)備出國留英回家探親時,華美醫(yī)院的醫(yī)生們?nèi)w邀請我家雙親到丁立成院長家里為我設(shè)宴餞行并示祝賀。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次宴請意味著醫(yī)院當(dāng)局為我母親幾年前的處分“平反”。我不知道母親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除了我若有所思之外,大家都默默無言地來到丁院長家,品嘗了一頓豐盛的晚宴。菜是馬有方醫(yī)生的父親開的酒店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