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過,拋開那些真假難辨的定論,只以一個正常人的常識來判斷:赤雀丹書、飛熊入夢、白魚入舟、火流王屋……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還是對手實在太強大了,以至必須百般捏造、托言神跡,才能打破民眾根深蒂固的恐懼,鼓動起事?武王牧野誓師,列舉商紂王三大罪狀:聽信婦人讒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討伐一個不共戴天的敵手,理由竟是對方虧待自己人!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為什么會作出如此異常的宣戰(zhàn)誓言?一切事后看來反常的東西,在當(dāng)時必然有足夠的理由使它顯得正常?!赌潦摹返淖掷镄虚g,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武王要討伐的對象,擁有時人心目中不可撼動的正統(tǒng)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戰(zhàn),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唯有譴責(zé)他背棄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證明征伐的正當(dāng)!
“再看那一道道頒行天下的號令文誥,遣詞行文中,周也從未否定商的正統(tǒng)地位,舉事之前,稱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滅商之后,說‘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總之反復(fù)強調(diào)這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奉天命繼承商的大統(tǒng)。
“武王進(jìn)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惡務(wù)盡,斬草除根,而是安撫商的貴族遺老:釋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繕王子比干的墳?zāi)?,甚至把殷商遺民都封給了紂的兒子武庚!對一個惡名昭著的舊政權(quán),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為什么要這樣處處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義謙退,那些殷民難道沒腦子嗎?舜避帝位于堯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遺民難道不知道他們的前朝舊主何等罪惡滔天?怎么不自發(fā)地棄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還發(fā)生了管蔡之亂。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寧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親,也要幫助一個前朝王子復(fù)辟!武庚成事,帶給管、蔡的好處,還能超過西周的?周公為鎮(zhèn)壓這次叛亂,東征三年,死傷無數(shù),《詩》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绻笊陶嬗袀髡f中那般殘暴不仁、民心厭棄,何以清除殷商的殘余勢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也許,這種種不解之謎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絕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計要毀滅商朝典籍,就因為那里面記載了一些周人不想讓后世百姓看見的東西!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論,隱瞞得越嚴(yán)重,真相必然就越驚人!”
衛(wèi)律緩緩地說著,語調(diào)平靜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卻不啻響起一個又一個炸雷,震得我心驚膽戰(zhàn)。
這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過的,在史學(xué)上最大膽、最聳人聽聞的言論。然而他的每一句話,又似乎都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著衛(wèi)律,半晌才道:“知道嗎?你這人……很危險?!?/p>
“危險?”衛(wèi)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聽說太史大人為人正直,治史嚴(yán)謹(jǐn),素以晉之董狐、齊之太史自勉,想不到連探索這樣一個遙遠(yuǎn)時代的真相,都視為畏途。你難道就沒有一絲好奇:真實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樣的?”
我被他說得竟一時呆住了。
衛(wèi)律合上簡牘,站起來對我躬身一揖,道:“多謝大人這段時間給在下的幫助。在下職分卑微,無以為報,給大人一個建議,希望對大人有用:商朝對巫術(shù)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聞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長久者,但殷商卻是個例外。從這里下手,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p>
說完,衛(wèi)律向我再施一禮,便向石渠閣外走去了。
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