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的話頭中，有許多聽來非常美的句子。比如“白馬入蘆花”，原來說的是物我兩不辨的境界，但讀到這五個字，頭腦中總是一片美麗的白，白得耀眼，白得眩目逼人?；蛘撸@僅只是因為我讀文學出身，喜歡聯(lián)想的緣故。禪宗中還有一句話頭，因為色彩極端美麗，讓我一下記住的，那就是“紅爐上一點雪”。紅白相配，是設計上經(jīng)典的美學搭配。比如佳能高級鏡頭采用純白色配一個紅圈，看著就很美。很多畫家如德加如馬蒂斯，也都喜歡紅白的搭配。

昨日旅居河南鄭州廣電賓館，因為談話過晚，夜里失眠，頭腦中毫無緣故浮現(xiàn)出“紅爐上一點雪”這句話頭來，卻突然感覺到一種極深的殘酷。一點點潔白的雪、燒得紅紅的爐，當這份色彩搭配得極端美麗的話頭成為事實，那無疑就是毀滅的瞬間。那點白雪在接近紅爐的一刻已經(jīng)開始消融與汽化，有形轉(zhuǎn)眼變成無形，留不下一聲嘆息，留不下一線淺痕。夢幻塵緣，電光石火，水中月，鏡中花，說的都是這份存在的虛妄。而這份虛妄，在佛教話語中就是我們?nèi)松緛淼拿婺俊?

年輕時思考的人生，想的經(jīng)常是將來。那是從起點伸展向終點的想法。那時的想法總是我要做到什么，然后就會得到什么，然后再要做些什么，因為最后要得到什么。那時候立下的志向總是很大，眼睛看到了，卻不知道手離那里其實很遠，更不知道，那想得到的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40歲后思考人生，角度不知什么時候翻轉(zhuǎn)過來，開始從終點伸展到現(xiàn)在。把死做為一個現(xiàn)實的字擺在前頭，生命會平添出另一種覺悟。40年的人生已經(jīng)有過許多經(jīng)歷?？吹疆敊?quán)的門前車喧馬嘶的熱鬧，也看到一朝失勢門可羅雀的凄涼。目睹過身價千萬的富人酒后闌珊，盯著窗外的燈火那種茫然，也看到過農(nóng)村孩子捧讀書本時炯炯的目光。一死在前，你會明白家有廣廈千間，最后自己躺下，占地不過身長而已；坐擁巨萬家財，走的時候也沒有人能帶走鈔票一張。從終點倒過來想現(xiàn)在和過去，事物的輕重似乎一下子也出現(xiàn)了翻轉(zhuǎn)。當初孜孜以求的，仿佛不再那般重要；曾經(jīng)不經(jīng)心忽略的，這一刻卻平添許多重量。

夜闌人靜，想到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人生往事，曾經(jīng)的歡樂和痛苦點滴在心。那些真心呵護過我的人們的面影，一張張浮現(xiàn)在眼前。小時候得了感冒，夜里父親背我去醫(yī)院。父親的后背溫暖厚大，沁著汗香。鄰居家的何姨胖胖的臉，嘴唇厚厚的，為人最為厚道。每年她家的那幾棵李子樹的李子，不知被我吃過多少。何姨說，我從小愛看書，就是有出息的樣子。上大學那年，她還送過我一支綠色的鋼筆。兒子亮亮出生那年，二姑從河南來到北京幫我照顧孩子。我和我愛人日子都過得沒有秩序，喜歡整潔的二姑前邊收拾好，我們隨后就搞得亂亂的，讓她臉上寫滿無可奈何。在日本，我們從最初留學的富山搬到京都，每年都會收到富山長慶寺女主人谷內(nèi)寄來的幸水梨。那梨子告訴我們秋天到了，告訴我們昔日親密來往過的朋友，今天仍對我們有一份牽系。我想到遠方的父母兄弟，想到遠方熟睡中的妻兒，想到自己的至愛親朋…… 星移斗轉(zhuǎn)，歲月如梭，能留在記憶中的，不是功名不是富貴，而是這些溫暖心頭的人間之情。四十年一彈指，白駒過隙，走過來的人有點悟性的，都該明白人生就是瞬間而已，一如命定落入紅爐的一點雪。但這短暫的生命，因為幾多親朋師友的溫暖，回首間竟是無愧無悔，竟是如此飽滿而充實。

華年不再。此刻，我感知到自己的人生和窗外的季節(jié)，在一起走向深秋。一如那匹如雪的白馬，一步步融入片片蘆花。感謝這無眠之夜給我的啟示，讓我知曉生命中更應該珍視什么。

清晨銀色的陽光，溫暖地撲滿我的身心，暖融融地給我無限的感動——其實只要擁有這份溫暖，偎雪紅爐，夫復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