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嘴八舌的一陣嗆嗆,使本以為做出了大發(fā)現(xiàn)的三哥,頓覺自己的權(quán)威和尊嚴受到了傷害。他揚起胳膊,颼地一下,把那塊破琉璃扔了出去。琉璃球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形,撲通一聲落在了山下的小河中。
大家便都來了興致,紛紛從地上拾起剛才尋找出來的那些磚頭塊,向山下的小河扔去。扔得進河里的,便發(fā)出一聲歡叫。遙遠的山那邊,哞——哞——地牛在叫著。下地的人們收工回來了,太陽也已經(jīng)墜落到山坡肩兒后邊。滿天的霞彩,紅彤彤的。
又過了許多年。日子平靜得像小河的流水。
小河繞著山腳平靜地流著,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仿佛是一個溫柔待嫁的姑娘。只有當大雨過后,夾著山石、樹木的洪水咆哮著流過時,人們才認識到它是一條河。山洪咆哮著,一次又一次,將河床上生長起來的青草連根卷走。山洪過了,新的土茬兒上,又一茬青草長起來,還是那么蔥蔥郁郁。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樹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了。
那些昨天在村頭玩兒捉迷藏、翻石頭塊兒的孩子們,大都有了自己的小毛頭。太陽出來,太陽落下,扛著鋤頭,牽著牛出工下工的隊伍中,加入了他們黝黑黝黑的面孔。然而,他們的三哥成了這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這會兒,他正坐在省城的大學(xué)教室里,聽一位從南方來的知名教授講授宗教史的課程。那老教授講得非常投入。他在講一位來自印度的僧人,怎樣歷盡艱難,把教義傳到中國的北方。大學(xué)生也聽得非常投入,因為老教授身后的黑板上,赫然寫著他出身地的名字。
這位非凡的和尚,為了傳播他所認識的真理,從印度到了西域,又從西域跋涉到了長安。饑餓、瘟疫、戰(zhàn)爭、各種各樣的人間的災(zāi)難,語言的障礙、思想上的誤解、政局的叵測不寧,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危機到他的生命。如今,他被引見到當時統(tǒng)治北中國的騎馬民族的首長面前,請求他赦免那些異族的俘虜,以祈求來世的福緣。王座上,那以屠殺而聞名的梟雄人物,正用他鷹一樣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這位遠來的和尚。是因為已經(jīng)厭倦了普通的屠殺,想追求更新的殺人游戲,還是看慣了死亡前人們的戰(zhàn)栗,而眼前的這位和尚鎮(zhèn)定的神情,引起了他前所未有的興趣,我們無法加以斷定。我們知道的是,那一瞬間,他那板著的臉上,掠過一絲惡意的冷冷的笑意。他惡意地為可憐的和尚劃下了兩條道路——或者是奇跡,或者是死亡。如果和尚所信奉的神,那要求人們不要殺生,行善以修來世的神,真的是無所不能的、至高無上的存在,那么,給我們一個奇跡,——“給我們這些無知的人一個奇跡好了”——王座上的人冷笑著說。而如果無所不能的、至高無上的神,連一點點的奇跡都辦不到,——“那么就是他并不存在,就是你的死”——因為你這遠來的和尚,用一片虛無飄渺的道理,來欺弄了真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世界的主人。
“神是大慈大悲的,是萬能的。”和尚回答說,仿佛并不清楚自己面臨的危險。
祭壇很快就堆起來了。依照和尚的要求,七層多高的祭壇頂上,最中心擺著承接奇跡的銀盤。接下來是七天七夜的讀經(jīng)祈禱,身著緇衣的和尚念經(jīng)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嘶啞。他的唾液中潤著血絲。然而,七天六夜過去了,盤中空空,仍然一無所有。密匝匝環(huán)繞祭壇的士兵,無精打采地等待著最后一夜的結(jié)束,殺人的魔王也早已吩咐刀斧手們準備好了凌遲和尚的屠刀。
那一夜,天空也充滿了神秘詭譎的氣氛,四面八方卷起了黑黑的云朵。子夜時分,雷鳴電閃,驚醒了渾渾欲睡的守壇的將士。也就在那一瞬間,鏗然一聲,有什么東西落下來,正中那銀盤。
那是一塊綠色的物體,透明而又渾濁,它不是玉,也不是石頭,不是土也不是金屬。它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尚未接觸到的全新的物質(zhì),一塊證明了神的存在的神奇的琉璃。殺人成癖的魔頭,把這塊異物托在手上,左右端詳。正像每一個人都對將來的事情充滿渴望又充滿疑慮一樣,外表強悍的他,面對這塊無法解釋或說明的異物,同樣喚起了無限的不安。也許正像他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在一夜之間如割草般割掉成千上萬人的頭顱一樣,他感覺到在冥冥之中,確有一個更強的意志、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存在著,可以隨時制造出他無法解釋的事物,也可以像割草一樣地割去自己的頭顱。汗水從他高高的鼻梁上滾落下來。那一瞬間,成千上萬的被俘者的命運,經(jīng)歷了從死到生的轉(zhuǎn)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