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科學小時候總要路過紅燈區(qū)。粉紅色燈光，整排店門就像一扇扇櫥窗：姑娘們坐在里邊，帶著一半功利的野心勃勃，另一半疲憊的自暴自棄。每次去國畫老師家都要路過那一條街，第一次是媽媽帶他去的，媽媽并不擔憂也不尷尬，一點也不散發(fā)良家婦女慣有的優(yōu)越氣息，她務實地說：“你走過一次了，以后你自己去上課?！边@命令很快就消除了豆科學的恐懼，他沒有變成范思哲（范思哲幼年時常常要路經(jīng)一個街區(qū)，姑娘們半裸的穿著，激發(fā)了他對時尚的靈感），他向石號號說起這段經(jīng)歷時也一點都不獵奇。真正的挑戰(zhàn)來自其他男孩。并不是所有被送來學畫蘭花的男孩都是鄭所南。就像教國畫又種蘭花的老師自己也身世坎坷得近似無賴。豆科學曾被勒索五十塊錢，他手頭只有一百塊，畫友只要五十塊，就把一百塊撕了一半還他。之前是一只Zippo打火機和一把瑞士軍刀，每次只要他獲得老師夸獎，同窗就會變本加厲地訛詐他。后來打火機和小刀都要回來了，豆科學卻比恨勒索他的同窗更希望自己去死，“老天，我真恨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又要他去畫畫，類似于“木秀于林”的威脅一下又反芻到胃里，洶涌翻騰。

現(xiàn)在石號號明白豆科學為什么總是笑了，他笑是搶先在別人摧毀他之前撐開防御網(wǎng)。

這時教導主任被其他事吸引到了音美教室外——一個年輕人，打扮很入時：眉毛修過、下巴留著漂亮的胡須、后頸上有刺青花紋，入時得讓人不自在，仿佛一畢業(yè)就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所有癖好——這是“南貨店”的售貨員，雖然很多人早就聽過他的大名，卻是第一次見到本尊。他肌肉緊湊、體態(tài)纖長，靠在一輛機車上，這副體態(tài)很難和“娘娘腔”聯(lián)系到一起。

“你怎么回來了？”教導主任喝問。

“我只是回生物興趣小組?！蹦贻p人冷笑，一下跳進半是積水的防空洞，從里邊撈出一根木棍，就像一截權杖，拋過教導主任的頭頂。美少年冠軍、數(shù)學王子接住了它，四周怕被砸到的同學們都蹲了下來——這就像一個古怪的儀式。任何學校都有它的怪誕和儀式，現(xiàn)在石號號和豆科學還無法完全了解。

沒人能指責拋接木棍為違紀，這是連麻辣燙小販都打算混進來的黃金日期，學校又沒有真正意義的保安，只有收發(fā)室老頭看門，學生會干部、團委干部負責沸騰之地的安全和秩序。

“南貨店”男孩跨上摩托車離開。摩托車撤離的空位露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肅穆地豎起風衣領子，剛從上海灘的翻拍片場走下來似的。他顴骨突出、眼眶深陷，死死地盯住豆科學，讓豆科學驚駭起來，不禁轉頭去看身后是否有外星人，然而身后只有滿面冰霜的石號號。

“藝術家只想引起這個世界的注意，如果他們說出了真理，那也全憑運氣。”風衣男人說完就轉身走了，他走路的姿勢就像是用樂高積木拼出來的。

——好戲徹底散場，只剩下難以理解的空寂感。

石號號與豆科學穿過青年林，來到逐漸變得空曠的學園祭活動區(qū)。強烈的陽光隨著地球自轉而減弱，招牌和鍋鏟正在收起。小鹿像握手一樣捧著阿炳的前腳，其他姑娘用糖塊逗它。它如同一個盲人（它本來就是一只盲狗），無奈地利用聽覺、嗅覺，加上觸覺去探測那塊誘惑，又緊鎖眉頭把“囧”臉轉向一邊。

一兩片去年的杉葉夾在他們的鞋底被帶進車棚，又脫落在那里。

“我覺得你該繼續(xù)畫畫?！笔柼柍兜粽车冒l(fā)癢的橡膠手套。

“為什么？希望我流芳百世嗎？”

“不，希望你裝潢我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