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一：

我破繭成蝶，要和你雙飛

鄭小刷

當(dāng)韋恩扔掉那些維持他體內(nèi)雄性激素的所有藥，讓體內(nèi)的那個“她”自由成長，不再害怕雄性的體征會慢慢弱化，不再畏懼雌雄兩種體征的共存，而讓自己遭受惡意嘲笑的那一刻，我確定，那一定是化繭成碟的燦爛一刻。

那一刻，體內(nèi)共存的“他”和“她”得以和平共處，再也不是一方想要戰(zhàn)勝一方的狀態(tài)。所有曾經(jīng)有過的怯懦、懷疑、羞辱、憤懣……也統(tǒng)統(tǒng)如熨斗下的綢布般平緩舒展，各種情緒不再糾葛，我仿佛看到了暖煦陽光下，有彩蝶翩翩起舞，美麗到令人不敢直視。

《安娜貝爾》是一個關(guān)于一個男孩，亦或一個女孩成長的故事。沒錯，這是一個關(guān)于雙性人小孩如何艱難地長大的故事。只是如果以獵奇的眼光來讀這本書，未免褻瀆了女作家流動于筆下滿滿的愛與悲天憫人的情懷。

身為一個雙性人，真是比精神狀態(tài)上的精神分裂還要不幸。我有一位叔伯長輩，身形矮小如孩童，聲音尖細(xì)。他沒上過學(xué)，憑借著自身的勤快，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甚至略有盈余。他并不傻，人前總是笑呵呵的，為了自己那一畝三分而悲喜。但是在個人隱私常常得不到足夠尊重的鄉(xiāng)下，總有些人人前人后地詆毀他。有人說他和女人一般蹲下來撒尿，有人說他和自家弟媳偷情，言語之不堪，實(shí)在侮辱聽眾耳朵。據(jù)說他是一個雙性人。也正因?yàn)樗?，我對這個專有名詞總要生出些許惻隱之心。因此，讀此書時我分外不忍，字里行間猶如綿里藏針，時不時扎往我脆弱的神經(jīng)，讓我痛到齜牙咧齒。

韋恩有一個能干、心思縝密、愛讀書、有許多想法、和人群有著疏離感的、多少顯得有些文藝的爸爸特萊德韋，還有一個溫柔手巧、心思細(xì)膩、敏感多思、堅強(qiáng)又脆弱的媽媽簡辛塔，他原本可以有著非常幸福的童年。

只是，自他或者她來到世上始，就成為壓在父母心頭上的巨石，讓人透不過氣。因?yàn)樗皇且粋€男孩，也不是一個女孩；他有兩套生殖系統(tǒng)，他是一個雙性人。母親甚至不敢第一時間告訴父親這個事實(shí)，恰恰是父親的敏感，母親的遮遮掩掩、情緒失常，讓韋恩猜到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在一次風(fēng)暴中失去丈夫和女兒的托馬辛娜在這一家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正是在她的幫助下，韋恩來到這個世上，也正是她最初的溫柔鼓勵，讓看到孩子如此缺陷的簡辛塔不至陷入第二次絕望。

按照父親的意愿，這個有著兩套生殖系統(tǒng)的孩子必須當(dāng)一個男孩。于是，母親帶他去做了手術(shù)，醫(yī)學(xué)也暫時界定他是一個男孩，仿佛他從此終于可以像每一個正常的小男孩那樣長大。而恰恰又是托馬辛娜背地里偷偷叫他“安娜貝爾”——她死去女兒的名字，她一直覺得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孩。閱讀相關(guān)章節(jié)時，我簡直恨死了她的一廂情愿。讓韋恩按照他父親的意愿平穩(wěn)地長大不好嗎？何必喚醒他體內(nèi)的那個“她”，讓她就此沉睡不好嗎？

事與愿違是常事。被命名為韋恩的孩子并沒有順順利利地成長為男孩，體內(nèi)的女孩總是時時蘇醒，因此他并不總是那么像一個男孩。而這讓特萊德韋失望透頂。他竭力培養(yǎng)兒子的男子氣概，甚至不惜毀壞兒子與好友搭的木橋，只因他認(rèn)為兒子和小妞一起研究樂曲，實(shí)在不像個男孩。我能理解他的失望與粗暴舉措，這只是一個難以面對事實(shí)的受了傷的父親下意識里做出的事情。因?yàn)檫@個不知如何界定性別的孩子，簡辛塔與特萊德韋之間也越發(fā)疏離，有時甚至若有若無到讓人懷疑他倆的愛情是否還存在。孩子的性別就像一顆威力生猛的炸彈，似乎要?dú)邕@個家庭的所有一切。

這個孩子就這樣被寄托著無限情感，在無限糾葛中長大。他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略微女氣的男孩，那顆炸彈隱而不發(fā)，也算是一種幸運(yùn)了吧？在看到他努力滿足父親的意愿、表現(xiàn)得像個男孩，同時卻又無法無視體內(nèi)那個女孩的存在時，在看到他小心翼翼又好糾結(jié)，他每每察覺體內(nèi)疼痛又倍感無助的描述時，我就心酸到想哭。我不由抱怨起作者的無情：為何讓他無端承受那么多，為何不讓他更順利一點(diǎn)？可是，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這才是人生啊。

在經(jīng)歷了曲折反復(fù)、情感迂回之后，韋恩做出了勇敢的嘗試：扔掉了所有的維持他體內(nèi)雄性激素以及男性體征的藥物。他不再懼怕體內(nèi)一直存在的那個女孩，他不再恐懼自己的胸肌日益柔軟、外形越發(fā)柔美，也不再害怕由此可能帶來的嘲笑辱罵等所有一切。而一直躲避、郁郁寡歡的父親終于也能正視自己的兒子也是女兒的事實(shí)，他開始給予這個孩子一樣的父愛，他的愛讓韋恩不再那般如履薄冰。而這也是溫柔的女作家給予每一位讀者小小的安慰吧？而韋恩的溫柔與韌性，又讓人看到人性中最美的亮光。

我一直堅信，在面對上天賦予的躲不過的苦難時，溫柔和堅忍是最為美好的品質(zhì)。憑借這兩樣的支撐，不管際遇如何令人想一蹶不振、沉淪谷底，人都一定可以趟過沼澤，到達(dá)彼岸。

《安娜貝爾》，（加）凱瑟琳·溫特 著，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