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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情事(4)

47樓207 作者:孔慶東


四 阿長與瓊瑤

阿長不是我們宿舍的。他住在一個多專業(yè)的宿舍,他常到各個宿舍去玩。

阿長的外號很多,但他自己不知道。這些外號多是我與老宋、老何私下給他取的,也由我們私下叫著。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長”字,我們就叫他阿長。魯迅有一篇文章《阿長與山海經(jīng)》,所以我們又叫他“山海經(jīng)”。魯迅所寫的“阿長”是個叫“長媽媽”的保姆,因此我們又叫他“長媽媽”。阿長的名字中還有個“慶”字,也就是說名叫“長慶”,正好白居易有個詩集叫《白氏長慶集》,于是我們又叫他“白氏長慶集”,有時又簡稱為“白氏”,偶爾也叫他“白居易”。這樣算下來,阿長至少有6個外號。阿長來我們宿舍時,經(jīng)常聽到有人在說“白氏”或“山海經(jīng)”的壞話,阿長聽得很開心,偶爾也附和幾句,于是大家更加高興。阿長的憨厚是比魯迅筆下的長媽媽更勝一籌的,大家都很喜歡他,所以即使捉弄他,也從沒有什么惡毒的、過分的事情。有一次文學(xué)批評課上,我與他寫詩互謔,我把他寫成個“丐僧”:“討碗地瓜粥,偷根紅果腸。歸來鳴金磬,明早必夭亡?!彼戳颂馗吲d,竟然笑出聲來。

阿長是東北壯漢。請你想象一個中等偏上的身材,然后各部分按比例同時放大30%,那就是阿長?;㈩^,虎目,虎肋,虎項;熊背,熊腰,熊肚,熊掌。任何一個稍有階級覺悟的革命群眾,看了他的身份證以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去報案。東北不是每年都涌現(xiàn)一批持槍殺人千里流竄一直跑到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地方才被我大批英勇的武警官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用機(jī)槍大炮敢死隊乃至地對地導(dǎo)彈打得粉身碎骨的亡命之徒么?阿長的形象就是那樣。但是,你別忘了,人不可貌相。世人只了解東北人粗豪俠義的一面,不大了解東北人還有細(xì)膩溫婉、柔腸寸斷的一面。阿長便是集俠膽與柔腸于一身的東北男人的杰出代表!

無論你有什么事,去找阿長,阿長馬上放下自己的事,投入到你的事上來。阿長有的是力氣,奔跑乎東西,搬運(yùn)乎南北。有人贊道:“阿長真能做!”阿長高興地一笑。其實(shí)那人是在用典故開他的玩笑,因為魯迅的《阿Q正傳》里有一句“阿Q真能做!”阿長的作風(fēng)在東北很常見,但在以侃為主的北京和以“出思想”為主的北大,就顯得很珍貴了。多數(shù)北大人都具有“宏觀調(diào)控”能力,一群大師在那里策劃著宏偉藍(lán)圖,但總是落實(shí)不到操作上。我們班要舉辦個什么活動,總設(shè)計師可多哩,上議院、下議院,執(zhí)政黨、在野黨,攪得人人心頭春意鬧,但是包餃子沒幾個會搟皮兒的,逛公園沒幾個認(rèn)識門兒的,運(yùn)動會沒幾個能拿分兒的。阿長就在這些事情上,顯出了他的實(shí)干、純樸、厚道、奉獻(xiàn)。

阿長和我都最愛打排球。我們班體委老曹一心想建立一支過硬的排球隊,但堅持下來練球的沒幾人。阿長是最有恒心的,常叫上我對練。我們一次次“破紀(jì)錄”,最多時能打幾百回合。不論球飛到多么遠(yuǎn),阿長都不顧一切奔過去搶救。在無數(shù)次的“起死回生”中,我們似乎經(jīng)歷了某種人生寓言,身心無比暢快。你如果看見阿長肘膝有傷,那一定是救球時碰破的。我開玩笑說,你如果去當(dāng)日本女排的教練,東洋魔女會拿十連冠的。

然而我竟好長時間不知道,阿長是個瓊瑤迷。在我看來,阿長這么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要是瓊瑤及其女主人公們落入他的熊掌還不三把兩把就給捏巴死了!然而不。阿長讀瓊瑤時,雖然一雙熊掌把書捏得緊緊的,但是神情極為文雅,厚嘴唇小心地開合著,生怕喘息太重,嚇著了書中的妹妹們。瓊瑤的書,阿長讀了個遍,而且還是“讀你千遍也不厭倦”。不論任何報刊雜志上,只要有瓊瑤的只言片語,阿長便像找到了失散20多年的青梅竹馬的小阿妹一樣,捧在掌中,一字不漏地拜讀。這使我當(dāng)時很奇怪。我們宿舍那些身體并不壯偉的同學(xué),沒日沒夜地佝僂在蚊帳里,連吐痰帶吐血地讀武俠。而這個睡覺成“大”字形的歹徒阿長卻窮年累月地迷著瓊瑤。后來我讀了陳平原老師的《千古文人俠客夢》,才算徹底明白了這個道理。越是文弱之人,越喜歡英武豪俠;而粗樸豪俠之人,卻往往渴望小鳥依人的淡雅溫馨。據(jù)考證,張飛擅長畫美人,就是這個道理。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對通俗小說進(jìn)行學(xué)術(shù)性的研究,對武俠和言情小說都只是看著玩玩。因了阿長迷戀瓊瑤一事,我開始想,人的內(nèi)心的細(xì)膩程度是不是都差不多,只不過表露的程度不一樣罷了。阿長外表上是個活雷鋒。但雷鋒其實(shí)細(xì)膩著呢,他那點(diǎn)津貼不但支援災(zāi)區(qū),還建立了個人的小金庫,還買了高級衣料和手表,而且雷鋒還談過戀愛呢!我想,阿長一定對女人極好,將來必定是個好丈夫。人們多以為東北男人是“大男子主義”,其實(shí)錯了。嫁給東北男人,是中國女人最大的幸福!

到了畢業(yè)那年。我們班的戀愛問題專家阿憶君突然告訴我,快去幫幫阿長,阿長好像失戀了。阿長對我和阿憶是常說知心話的。原來他與家鄉(xiāng)的一位少女出現(xiàn)了感情危機(jī)。阿長十分消沉。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當(dāng)他沮喪悲痛之時,是比小女人哭天抹淚更令人同情的。我知道是“瓊瑤情結(jié)”加重了他的傷感,我只能用一些世俗的話語寬慰、開導(dǎo)他,拉他去打排球。1987年5月20日的課上,我還寫了一首詩送他:“驕楊飛去亦堪愁,癡戀空情何日休。極目前程春尚好,勸君莫負(fù)少年頭?!?/p>

阿長不愧是東北男人,該悲傷時就悲傷,擦干眼淚我還是一只北方的狼。過了一段,他又活蹦亂跳,肘部和膝部又不時見到青腫紅斑了。

畢業(yè)時,每人在紀(jì)念冊上自我設(shè)計一頁。阿長的那一頁十分瓊瑤,又精美又雅致。尤其是題寫的四句詩,全是瓊瑤的書名,叫做:“匆匆太匆匆,幾度夕陽紅,心有千千結(jié),窗外翦翦風(fēng)”。真是膾炙人口。十年后,我在北大開設(shè)現(xiàn)代通俗小說研究課和舉辦一些有關(guān)講座時,多次舉阿長的這首詩為例,證明瓊瑤在80年代大學(xué)校園的深刻影響。每次讀罷這首詩,都掌聲如潮,許多女孩子圓睜著純凈的大眼睛,想象著那個哭得跟淚人兒似的東北莽漢阿長。阿長畢業(yè)后任新華社駐東北記者,很快找到了一位依人小鳥,過著甜蜜幸福的生活。

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問阿長,還讀瓊瑤么?阿長說:“不,我現(xiàn)在讀武俠了?!蔽医又f:“我已然不抽大煙了,我改抽白面兒了?!蔽覀兿嘁暣笮Α_@次聚會,我還和阿長發(fā)表了一個共同的人生體會:世界上對你最好的,就是你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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