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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是一回事，夢想是另外一回事，何霜從來就沒徹底死心過，夢里魂里總有一座橋，橋那頭是美國的商學(xué)院。她瞞著家人，偷偷與美國方面聯(lián)系，像個里通外敵的特務(wù)。她又拿了全獎，精誠石開，她拿到了可以上飛機的簽證。

歲月是條長河，往事都是岸上的風(fēng)景。何霜不想往后看，但過去的一幕幕全在她眼前翻滾。她在北京讀大學(xué)時交了個男朋友，每個周末都會到他家好好吃上一頓，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自然就留在了北京。剛上班還沒兩天，男朋友就催她結(jié)婚。何霜說，再過幾年吧。男朋友說，我快三十了，父母還等著抱孫子呢。何霜那時年輕，頭上長角，聽了便說，我成什么了，我可不是你們家續(xù)香火的工具。男友說，怎么，你忘了你當(dāng)初是怎么賴在北京的了？站穩(wěn)了腳跟又想攀高枝了？何霜聲音比他高，我上海戶口還賴你這滿城黃沙的地方？

好好的一對鴛鴦就這么散伙了。何霜哭了一場也就算了，可能還沒有愛到死去活來的地步。葉梅給她打電話：“吹了好?；厣虾０?，我們都想你?！钡嗡肓粼诒本┛纪懈：虶MAT，這種洋考試一碰就是“三光”政策：錢花光，時間用光，精力耗光。她在北京沒有家，只好擠集體宿舍，一張床，一張書桌，破舊的窗戶，灰暗的墻壁，除了一臺老式收錄機，連電視機都沒有，看得來京出差的秦桑凄然心傷。她跟葉梅一個口氣勸何霜：“回上海吧，至少還有家。”何霜搖頭說：“你們知道我那個家，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離開家來北京？”秦桑知道，當(dāng)初何霜留在北京，就是想避開那個家；嘈雜，擁擠，雞毛蒜皮的爭吵，小市民的閑言碎語總是在空氣里起伏翻騰。秦桑的母親早就說過：“可惜了何霜，那么聰慧的孩子，怎么生在那么個家里?！焙嗡獙幙稍诒本┛喟?。冬天還好過，夏天，宿舍西曬，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蒸籠里的餃子，屁股上生出了癤瘡，疼得像坐在刀山火海上?？嘧x總是有代價的。她坐在桌前，看好時間，一套連一套的全真題她跟它們拼了。她選了這條不歸路。在何霜的號召下，葉梅和秦桑也踏上了考托福的征途。

紐約的冬天很冷，寒風(fēng)撲過來像飛刀，但何霜還是覺得冷不過北京的冬天。她想起那年的十二月，她騎車去中關(guān)村上課，北風(fēng)像滿嘴獠牙的妖怪咬著她的臉，地上的殘雪已凝成薄冰，她沒看清，一拐彎就摔了出去，肘關(guān)節(jié)先落地，鉆心的疼，她掙扎了半天都沒起來。漆黑的夜，冰冷的天，大街上匆匆的行人。我要去哪兒？她問自己。何霜很快就冷靜下來，她只能堅持。十多年后，她對葉梅說過：“北京學(xué)習(xí)條件好，生活雖然艱苦，但人很專心，沒有外面的干擾。我以為我很快就能考完，很快就能拿到簽證，等拿了簽證再回上海和你們告別。只是沒想到你們兩個比我還快，我回上海的時候，你們都去了美國！”葉梅說：“我們當(dāng)時也沒想到，你成績那么好怎么就走不了?！鼻厣Ｕf：“世界上沒有比你更慘的人了，從北京簽到上海還是吃悶雷?！焙嗡f：“沒辦法，我只有嫁人，看見我媽那張苦瓜臉，我嫂子那張鴨子嘴，我就想跳井?！?/p>

老天總是捉弄人，何霜嫁人后拿到了簽證。韓輝那段時間很忙，早出晚歸，因為要協(xié)助公安局破獲一個經(jīng)濟大案，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等案件告一段落，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神經(jīng)時，他最想的就是好好吃一頓飽飯，看看周星馳的電影，再和老婆親熱親熱，哪料到一回家便是何霜的突然襲擊——她說她要去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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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輝最初還不信，以為何霜開玩笑。知道真情后，他想控制情緒也控制不住了，加上幾天來的疲憊讓他暴跳如雷：“我哪點對不起你你要離開我？別當(dāng)我不知道，你嫌老子文憑不高，不會吐屁洋文，你自己去吐好了，吐你媽的洋屁股文！”知道是自己的錯，何霜忍著，低聲下氣地說：“我并不是故意瞞你，我也不想離開你。我的獎學(xué)金很高，我可以把你也接到美國，我們可以在美國養(yǎng)孩子，可以在美國安家。” “呸！美國是家嗎？局里明年就送我去黨校學(xué)習(xí)，你讓我‘叛逃’去美國？你知道多少人貪著我的位置？”他指著何霜的鼻子喊道：“我稀罕你接我到美國，稀罕你養(yǎng)我？我堂堂正正的在中國做人，不想到美國去當(dāng)牛當(dāng)馬被人欺負。你還以為你多高級？”何霜站不住了，眼前是沒有希望的黑，她明白了，他們之間橫著一條河，河上架不起橋。但她還在掙扎：“你愿意等我嗎？我讀完書會回來?！?nbsp;“不可能！”他鐵著一張臉，“我要一個穩(wěn)定的后院?！彼粗骸安粫笪脑趺戳?，我年底就去加拿大，告訴你，不是去洗盤子，是去考察！” “我有獎學(xué)金，我不用去洗盤子，就算洗盤子又怎么了？洗盤子也是自食其力?！焙嗡K于爆發(fā)了，“什么考察？游山玩水的考察？你不過就是命好，可以堂而皇之地揮霍納稅人的錢……”一個巴掌落在何霜的臉上，她沒有感覺到疼，只覺得徹心徹骨的寒冷。完了，徹底的完了！這樣也好，刀落情斷，決不藕斷絲連。再也不用瞻前顧后了。

最后是娘家人出場。兄嫂輪番上陣也好，父母哭得兩眼發(fā)腫也好，何霜的心真的成了南極的冰山，她不怒不哀地說：“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隨便你們。韓輝是個好人，但是我還是要走，就算是災(zāi)難，我也要撲上去。”嫂子說得滿嘴起泡也沒解決問題，終于喊冤似的狂叫：“你太可惡了，關(guān)起門來玩陰風(fēng)點鬼火，你就知道你自己好，你走了，父母病了癱了，你就當(dāng)掛在樹上的氣球？”看著嫂子那張幾近變形的臉，何霜只覺得好笑：哥嫂仗著韓輝稅務(wù)所長的勢力，開飯館賺了多少錢，上個星期還說起要把兒子送到國外讀書的事，怎么這時候就變成了這副嘴臉？

在機場，她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候機廳，有幾次忍不住流出淚來。父母堅持要來送上一程，她冰冷地堅決拒絕。哥嫂似乎已對她憤恨不過，在她出門時連哼都不哼一聲。無所謂，她看開了，從決定要奔赴美國的那一刻她就看開了。盡管如此，驗票時當(dāng)她轉(zhuǎn)身回看后面，看無一親朋的大廳，看即將揮別不知何年再見的故鄉(xiāng)上海，她眼里仍瞬間就滾滿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