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手在很長的時間里習慣一種材質,在這種材質里慢慢發(fā)展出一種創(chuàng)造力,隨著這種工藝的消失,手不再接觸這種材質,創(chuàng)造力也會一直萎縮下去。所以為什么比較先進的國家都有所謂的民間文化材料保存?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做和服帶子染繪的老師傅,大家把他奉為國寶,要他把這個傳統(tǒng)染繪技法傳下去,而不僅僅是保存和服帶子而已。這種染繪的技法,如果消失了,也許我們在整個創(chuàng)造力上會消失很多東西。
現(xiàn)在可能牽扯到一個問題。人類在長期的生存過程當中,藝術創(chuàng)造就是人類的手碰到了一種材料,然后利用這種材料完成觀念里的某一種造型。所以凡是在這里所說的藝術活動,一定是跟手的進步有關,跟觀念和思維有關,跟對材料的認知有關,是這三種東西的結合。
很多朋友從事科技工作,我相信大概也離不開這三種東西,就是對材料的認知、手對材料的使用,以及如何用手在材料上把自己的觀念和思維表達出來。這其實是人類在整個文明進步當中一直發(fā)展的部分??措s志上做的鄉(xiāng)鎮(zhèn)專版,當翻閱的時候,你會強烈感覺到原來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存活下來的條件,是它如何以當地現(xiàn)有材料發(fā)展出一個產業(yè)基礎。而這種產業(yè)基礎可能在一個大的經濟變革的時候,會消失得非常非???。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常常還會去美濃鎮(zhèn),那個時候它其實也已經開始轉型,慢慢從制造雨傘、油紙傘、竹簾這類東西轉型到煙業(yè)種植。我去采訪的時候,已經有很多種煙業(yè),很多煙樓。那時很多朋友搞攝影時會特別跑到美濃待一陣子,因為在臺北快速轉型的過程當中,美濃還保有了比較美的一面,可是這個美到底是什么,非常不容易說清楚。是那些客家太太們穿的老式藍布衣服嗎?是那些黑瓦或者紅磚搭配著荖濃溪河流旁綠色稻田的一種很協(xié)調的建筑形式或色彩嗎?我不知道是什么。這種美非常抽象。到美濃的人會好自然地說:美濃好美。
那時臺北開始拆掉老房子蓋樓房。在房子外面澆注水泥,連瓷磚都還沒有,瓷磚還要再晚一點出現(xiàn)。房子好像永遠蓋不完一樣。永遠是二樓上面有四個柱子,然后露出鋼筋來,三樓也是露出柱子跟鋼筋來。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在臺灣還能常??吹竭@類建筑,讓人感覺它有一個很大的野心,永遠有蓋不完的房子。大家看到的臺灣,永遠停留在一個沒有蓋完的工地上,一直是工地的感覺。這是讓我很訝異的狀況。
所以那時候我們到美濃,已經感覺到它至少是一個蓋完的建筑群,瓦鋪完了,墻澆好了,它有一個收尾。你會感覺這樣一個村落,人生活在里面有一種安心的東西。而且美濃的房子好像蓋了很長時間,所以它慢慢變得和四周的景觀非常匹配、協(xié)調。那時我們去看望美濃的一位著名作家鐘理和。他住在笠山農場。笠山的形狀像斗笠,而農場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斜屋頂,非常相得益彰。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人為景觀與自然景觀的協(xié)調??墒钱斘覀兛吹接兴膫€柱子沒蓋完的建筑時,它跟周圍所有的自然景觀是不匹配的。
這些都涉及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就是經濟。我們常常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臺灣是窮困的,它的產業(yè)基礎限定在手工業(yè)及市鎮(zhèn)的發(fā)展上,如前面提到的苑里的大甲席、八里的石雕工藝、鶯哥的陶瓷、水里的大缸。每個地方大概都有一些小小的產業(yè),地方就在這個小小的產業(yè)里發(fā)展。突然小鎮(zhèn)有了很大的野心,涌進來很多外來的東西。
在跟編輯朋友們談到關于“美、競爭力”這個話題的時候,我會回溯到時代的出發(fā)點,就是美如果是從長久的傳統(tǒng)里傳承下來的話,我們會有一種審美習慣。如果問為什么美濃是美的,其實很簡單,因為這里的建筑材料非常少,就是土和木頭,我們叫土木。這是老的市鎮(zhèn)建筑基本的材料,沒有太多其他東西可以用??墒乾F(xiàn)在的問題是,可以從各國進口新的建筑材料了。在所有的東西進來以后,人們有沒有判斷力跟選擇力,其實就成了決定一個地方是不是美的非常重要的原因。
美并不是“多”,美是你懂得選擇?!吧佟笨赡苁且粋€不美的條件限制,可是“少”其實在客觀上反而有一種協(xié)調性和統(tǒng)一性。前幾年去大陸旅行的朋友告訴我,江南好漂亮,都是白墻黑瓦。我說因為它沒有別的,就是白墻黑瓦。從明清以來它的建筑材料就是白墻黑瓦,所以它可以保有統(tǒng)一性。現(xiàn)在江南也不行了,因為東西多了。東西多了是對美的一個非常好的考驗,到底要讓多少不同的材質和不同的色彩放在一起才是對的?
傳統(tǒng)的產業(yè)在發(fā)展的過程當中,因為處在某一個緩慢的歷史發(fā)展過程當中,它會慢慢熟悉材料,慢慢熟悉環(huán)境,真的像一棵大榕樹一樣,是從土地里慢慢生長起來的。在這種不急的狀況里,很少有不美的東西。可是一旦面臨急迫的時候,一忙的時候,那個美常常就會亂掉,因為沒有心情去整理這些東西之間的關系到底是什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自己在臺北工作,可是很明顯的感覺是,一到放假的時候,往往要往這些鄉(xiāng)鎮(zhèn)跑。因為感覺到鄉(xiāng)鎮(zhèn)里面有一種非常穩(wěn)定的力量,一個很厚實的力量,而同時好像感覺害怕都市的東西像魔掌一樣很快打過去,可是它真的就過去了。
那個時候也有很多朋友去鹿港,在那兒可以看到非常傳統(tǒng)的錫制品:錫酒壺,錫蠟燭臺等;還有做香的工藝,是做那種拜祭用的香,甚至在路邊你都可以看到工匠用手很靈活地做這些香。最近一次去鹿港,我真的嚇了一大跳,在天后宮前面居然有一個非常大的香客大樓!我不太知道為什么需要這么大的香客大樓。如果一年只有一次進香活動的話,大概也不需要這么大的香客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