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像流水,柔順而又銳利,穿越所有的可能與不可能。
楚是在22歲那年遇見舒展的。
那時候,楚在電視臺實習,舉手投足間已經頗有女記者風范。四年級學生幾乎已經沒有多少課,班里的同學都在忙著實習,忙著寫論文,校內校外兩頭跑。
那年三月,楚剛從家回到學校,就接到電視臺的制片人吳老師打來的電話,說要去南昌拍一個反映農民生活的專題片,請楚同去。但組里那個攝像臨時病了,必須重新找一個替補上來,問楚能否在學校找一個學攝像的同去。
楚問遍了自己所認識的攝影系的男生,不是病了,就是太忙走不開。就在楚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個朋友為她引薦了攝影系的高材生舒展。
這樣,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楚的心情好了起來。要拍的外景地在南昌幾十公里以外的一個小鎮(zhèn),楚想不到吳老師會選擇這樣一個偏僻的村落。
安定下來以后,劇組里的人都開始忙起來。楚和舒展都是實習生,年齡又相近,所以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安排他們在一起工作,連吃飯都在一起。有一天組里的人在鎮(zhèn)上聚餐,為圖熱鬧,定要喝酒助興,連楚也不放過。還是舒展替她解了圍。組里的其他人開始一杯接一杯地讓舒展喝酒,楚有些心疼,當著組里人的面又不好說什么,她只好一次次住舒展的碗里夾菜,說吃些菜吧,酒喝多了會傷身體的。舒展的眼睛和臉都紅紅的,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楚,沒有說話。倒是后來提起這件事,舒展說當時他其實很感動,長這么大,還沒有一個女孩如此關切地對他這樣說話。
在江西的小鎮(zhèn)拍外景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一連幾天楚都在奔忙,一邊寫畢業(yè)論文,一邊奔波在電視臺和學校之間。電視臺新聞中心的領導對楚的印象頗好,已經允諾楚只要學位一拿到,來報到就是了。能夠留在北京,也是楚的一個夢。楚喜歡北京,她覺得北京的發(fā)展?jié)摿Ρ容^大。
自從江西回來之后,舒展一直都沒有來找過楚,楚有些失望。楚常常站在宿舍樓里,透過五樓走廊里的那扇窗,向對面的男生樓望過去,偶爾能夠看到舒展夾著一本書從宿舍樓里走出來。
時間就這樣滑到了四月。北京的四月,空氣中還流動著微涼的風。一天,楚從圖書館查完資料往宿舍走去,遠遠的就看見舒展正從女生宿舍門口走出來,低著頭,兩手插在口袋里。
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到對方。我找過你好幾次了,楚!可你都不在。楚有些意外,是嗎?最近有些忙。然后,楚和舒展沿著校園里的小路走了起來。
聊起各自班上的一些事,楚和舒展都感慨萬千。
你有什么打算?舒展問。打算留在北京,這段時間一邊寫著論文,一邊就為這事忙呢!舒展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后隨口附和著說,是呀,能留北京真是不錯,發(fā)展?jié)摿o限。楚偷偷地看了一眼舒展,她感覺舒展這一番話說得并不怎么由衷。接著舒展又說,我可是要回故鄉(xiāng),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爸去世又早,我可不能離我媽太遠,再說,桂林也不錯,桂林山水甲天下嘛!舒展的話音未落,就自嘲地笑了起來。楚突然有些難過。
以后幾天楚一直有些悲傷,有時她拿起床頭的那面鏡子照著自己,便有點想哭,她以為自己一直隱藏得很好。
同在一個并不大的校園里讀了四年的書,每天奔波在教學樓、食堂、圖書館,卻從未相遇,一旦相遇就常常相遇。楚有些感慨人和人之間的緣分。
站在窗口看不見舒展時,楚會閉上眼睛在心里描繪著舒展的樣子。楚渴望見到舒展,又怕舒展來找她,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中,楚的心漸漸歸于平靜。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五月份一個周末的夜晚,楚在電影院意外遇見了舒展。也不知道是什么片名,畫面一幕幕在楚的眼前掠過。楚寂寞地坐在角落,覺得自己像一只沒有翅膀的鳥。
楚問舒展最近忙什么,瞎忙,我羨慕你還可以為留京的事奔波,而我的生活早就被安排好了,連一點選擇的余地都沒有。楚無語,兩人皆無話,把目光轉向銀幕。
電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在黃昏的湖邊散步。明天我就要走了,女主角說。為什么?不為什么。我不是為你而來到這里,你也不是為了我而來到這里。我們無非是碰巧在這里相遇而已,不是嗎?我們還有各自的生活。當然,盡管如此,我愿意保留回憶,像保留一瓶香水一樣,隨時打開……
銀幕旁兩個巨大的音箱中傳出男主角深深的嘆息。
眼淚從楚的眼睛里滑落下來。舒展把手帕遞過來說,真有那么感動?舒展笑著,聲音卻有一些傷懷。
楚最后一次見到舒展是六月下旬的一個午后,楚剛從電視臺回到學校。經過校園里那一排公用電話亭,看見舒展正在那里打電話。舒展一只手拿著聽筒,一只手示意讓楚過去。
楚站在舒展的面前時,舒展已經輕輕地掛上了電話。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好一會兒,舒展才輕輕地說,我要走了。楚下意識地接過一句,噢……那……再見。舒展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開始非常認真地盯著楚,仿佛要看到楚的心里。楚有些慌亂。舒展重復了一遍,我要走了,晚上七點的火車。要我送你嗎?不用送了,我們宿舍的哥們兒會送我到車站的。好像挺突然的,楚低語。也沒什么突然的,我算是晚的了,舒展隨意地說著這些話,語氣又低了下去——如果要走,遲早也是要走的,不是嗎?舒展面向楚。記得嗎?同校四年,我們的相遇好像還是最近的事。
臨回宿舍時,楚又說了一遍,真的不用我送?舒展停頓了一下說,真的不用送。那……保重吧!你也是。轉過頭去,楚淚如雨下。
楚一動不動地站在五樓的窗口,心里涌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寂寞。
天色暗了下來,舒展背了一個大包,遠遠地在楚的視線邊緣。楚以為舒展會回頭向這里看一眼的,直到舒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楚都沒有看見舒展回過頭來。
相隔沒有多少日子,楚也離開了校園,一個人收拾好行裝,悄悄地離開,對誰也沒有說。
五年以后。
六月的某一個炎熱的下午,楚在信箱里拿報紙時,看見一封信。這封信大概輾轉了很多地方,已經有一些破損。信是舒展寫來的。
一張已經泛黃的北京至南昌的臥鋪票靜靜地躺在信封里。舒展的筆跡輕輕淡淡地寫道:我以為,對你的記憶能夠在歲月的遷移中漸漸褪色。但天長日久,回憶反而像江南春天里那淡淡的薄霧天氣,變得潮濕起來,濕漉漉地粘附在心上。而心里的你,始終鮮活如初。
身后的搖椅里,傳來一個小生命的哭泣,楚下意識地轉過身向搖椅跑過去。信滑落到地上,那張泛黃的票根飄出了窗外。
午后的陽光,照在充滿雛菊圖案的窗簾上,整個房間充滿醉人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