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姑姑家出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姑姑送到大門口說,這么黑的路,要小心。父親說,姐,你回去吧,有月光呢。我抬頭看看月亮,雖然還在東邊斜斜地掛著,可是已經(jīng)有淺亮的光線了。月光籠罩在村落的上空,有一些朦朧。
上了路,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路上顛簸。好幾年沒在這樣的路上騎車了,技術(shù)不免有些生疏。父親大概也感覺到了,說,我們下來走一會兒吧。我說不用。父親坐在后車座上,兩只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腰。我感受到了父親兩手的溫度。我長這么大,父親還是第一次在自行車上抱住我的腰。原來他都是雙手握著后車架的,而現(xiàn)在,他親昵的動作讓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陣陣的熱浪。
父親的呼吸就在耳旁響著,我能感覺出他呼吸的溫?zé)?。不知道為什么,離家愈久,我對父親的一切就愈敏感。深夜里,哪怕他一聲輕輕的咳嗽,我也會醒來,然后再在他輕輕的呼吸聲中睡去。父子連心,有時候我真的感受到了這一點。
月亮已經(jīng)慢慢地爬了上來,廣闊無垠的田野沐浴在它的光華里,顯得寧靜而溫柔。
我說,姑姑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吧?
不好說啊,畢竟80歲的人了。父親的語氣里含了極大的擔(dān)憂,你爺爺就是在80歲上去的。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剛剛10歲,我目睹了爺爺去世的整個過程?,F(xiàn)在姑姑也80歲了,好像只是一眨眼,一代人就這么簡單地過去了。每次我從城里回家,父親總要我去看看姑姑。父親常說姑姑是他們姐弟的旗幟,父母都不在了,姐姐就是唯一的依靠。
其實父親也已經(jīng)不小了,過了年他就該往70歲上數(shù)了,不過他自己不服老,每次我讓他注意身體的時候,他就拍拍胸脯說自己壯著呢。其實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壯已是明日黃花了。
這次來看姑姑,也是父親的意思。本來我明天就要返城了,父親說,還是再去看看吧,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時候見面呢。父親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沒想到,姑姑正患著重感冒,無論是見面還是告別,都有了一種悲涼的氣氛。
借著月光,我小心翼翼地蹬著自行車。鄉(xiāng)村的路不好走,這是我很早以前就領(lǐng)教過的,只是現(xiàn)在帶著父親,我愈擔(dān)心那一次次的顛簸。父親的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腰,從上車開始就一直沒有松開。
從記事起,我和父親之間就很少有親昵的動作了,比如別的孩子在父親懷里撒嬌,我就從來沒有過。父親對我們始終是不茍言笑的,即便是那年我考上大學(xué),他也只是把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向下的動作,我希望的擁抱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但這并不代表他的愛是微小的。他省吃儉用供我們兄弟上學(xué),從來就沒有一句怨言。大冬天的,別人都窩在家里打麻將,而他卻到處給人家?guī)凸ぃ稚铣32紳M了凍瘡。那年他去送我上大學(xué),一路上吃的都是自帶的饅頭就白開水,卻給我買了很多面包和餅干。我知道父親的愛一直是默默的,如果不是這樣的夜路,也許我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銀白的光輝灑在路兩邊黑綠的莊稼上,一層一層的,錯落的感覺就像事先劃好了的。看著那些月光,我忽然有了想和父親說話的沖動。
沒想到姑姑都快80歲了,我以為她還年輕呢。我說。
怎么會呢,我都快70歲了,你姑姑比我大10歲。父親回答。
我還記著爺爺和奶奶活著的時候姑姑的樣子。那時候她梳著兩條大辮子,一到星期六就回娘家來,我就喜歡揪她的辮子玩。
那時候你多調(diào)皮啊,父親笑了笑,沒少讓我打你的屁股。
我也笑了笑,雖然我看不見父親的表情,但我知道,黑暗中父親肯定綻開了笑臉。
我還以為自己剛剛20歲呢。
呵呵,還20歲呢,虎子都8歲了,你說說你多大。
我看看路兩邊一茬一茬的月光。昨天的月光是這樣的,今天的月光也是這樣的,只是我們卻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自行車發(fā)出輕輕的聲響,我和父親的暗影在路面上輕輕地滑行。鄉(xiāng)村的路上安靜極了,如果不是這樣的坑洼,我寧愿一輩子這樣騎下去。
你要是累了,我們就下來走走。父親用手拍拍我的腰。
我說不累,然后說,要是在城里就好了,有出租車。
坐出租車哪有這樣好,你聞聞,這空氣多新鮮。
我使勁地呼吸,潮濕的空氣里似乎有月光的味道。
這就是父親的固執(zhí)之處。我曾經(jīng)很多次要他去城里居住,他都拒絕了。他說還是鄉(xiāng)下好,大家都住在一塊兒,想誰了就可以去看看,到了城里就和大家遠(yuǎn)了,看不見,心里想。
我不理解父親,正如他不理解我們一樣。他不愿意離開鄉(xiāng)村,其實是不愿意離開土地里的父母和都已至暮年的姐弟們。
姑姑80歲了,他70歲了,就連他們最小的兄弟也已經(jīng)63歲了。有一次我看小叔保留的家譜,第一排是他們的曾祖,我們這一輩排在第五行,在我們下面的一排,最大的都要成家了??粗菢拥呐帕?,仿佛就是一茬一茬的莊稼,幾行簡單的排列,卻是用時光堆積起來的。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出現(xiàn)一排又一排新的莊稼,而那時的父親呢,姑姑呢?
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種感覺,仿佛有什么在對我召喚,那是父親的,還有父親的父親的……
路已經(jīng)短了,可以看見村口星星點點的燈光了。父親緊緊地抱著我的腰,月光中,他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脖頸兒,竟讓我感到了一片冰涼。
月光也是冰涼的啊!它穿越時空,一層一層地落在塵埃之上,落在我和父親身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