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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節(jié):周映彤的回憶: 對洋教的敵意(6)

傷殘的樹 作者:韓素音


在甘肅的時候,母親就開始種菜、腌泡菜,以增進父親的食欲。她還開辟了一處花園,種了些樹。她喜歡種些東西,看著它們逐漸成長起來。

黃酒、白酒、糯米湯、紅糖、干辣椒、花椒、銀杏果、菌菇、香菜、香蔥、肉桂、蓮子,這就是她念叨過的所有原料。她要干的活兒則是晾曬、撒鹽、腌漬、儲存,還有耕耘、播種。她比任何男人都了解土壤的習性,知道什么樣的土能長出最好的大米。

她跟廚子、剃頭匠、木匠、清潔工、莊稼漢、賬房先生、管家打交道。這是一張復雜的封建宗法關(guān)系網(wǎng),一定程度上要靠感情來維系,由此構(gòu)成一臺龐大而精密的多層次服務(wù)機器。她出門都是坐用簾子密密地遮擋起來的轎子,因此她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聽別人轉(zhuǎn)述的。種稻,種豆,哪家的菜籽油最好,橘子豐收了,某塊地里的青蔥是否已到了最佳采收時節(jié),明年秋天煙葉會有什么樣的行情,誰家的舢板沉入河底,此事對我們家又有什么影響,她了解的都是諸如此類的事情。

她無事不慮,事必躬親。她會在夏天察看皮草的收藏,斟酌著發(fā)放燈油,仔細地修剪燈芯。在她的眼中,沒有哪件事瑣屑得不值得她去操心,去理順。有時她會從用銀鏈子吊在裙子上的繡花錢包里摸出一枚銅板,把某個長隨的孩子喚過來,吩咐他去城外某塊出產(chǎn)最好的卷心菜的菜地買一棵菜回來做了吃,這樣既省了錢,又能吃到最新鮮的卷心菜。

四川這塊土地上所能貢獻的所有珍饈美味都被她網(wǎng)羅到我們家中來了??床坏剿?,我就會覺得孤獨落寞,心神不寧,了無生趣。

周映彤的回憶: 夢幻般消逝的歲月

周映彤的回憶: 夢幻般消逝的歲月0此后好像只是一轉(zhuǎn)眼的工夫,我和母親就分開了。我十三歲了,母親又生了七個孩子。再過一兩年我就要去應(yīng)鄉(xiāng)試。她突然變了,催我讀書,態(tài)度不再親熱,如果我在院子里同兄弟吵鬧就要罵我。我再也不坐在她身邊,看她微笑,聽她裙子的窸窸窣窣了,那是最讓人欣慰的聲音,還有在她的膝頭留下的記憶。我的童年世界的開始與結(jié)束都藏在母親衣服的褶縫中。

微風吹拂著成都平原,在它那永無止息的律動中,我會記起她來。在悄無聲息的時候,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我同樣會記起她來。我記憶中的母親不是一個老太婆,哭哭啼啼地牽著我的衣袖——我后來離開了她,跟著一個陌生人走了。

在我童年的這個靜止關(guān)閉的天地里,“變化”這個詞叫人皺眉,盡管一切都在變。戰(zhàn)爭,失敗,日益的貧窮化,外國人的欺凌,這一切在過去都被表面和諧安寧的氣氛所掩蓋。在家訓方面它們從來沒有見諸筆墨,如今我們卻再也無力把它們摒棄在門外,我們不能再逃脫它們的粗暴侵犯。我長大以后,母親的態(tài)度就嚴厲起來了,而且哀傷,她提醒我,在她生我時遇到的傷心事,一個親戚被砍了頭,外國人對我們的欺侮。有一天,很突然,我家大門緊閉,大家都不敢做聲……這是怕株連九族,大家假裝什么也不知道。我已忘記了讓我們害怕的是什么事情。我學會了不要吐露真情實話,因為這是危險的。

只要牢記鑲刻在大塊油漆過的門匾上金光閃閃的格言,我們就是安全的,不受時間和變化的影響。因此,長者有發(fā)言權(quán),談的都是道德和傳統(tǒng)。我慢慢地開始害怕破壞時間和地點的和諧,生怕由于自己的什么獨創(chuàng)而闖大禍;在我的周圍,因造反而被處決的懲罰極其嚴厲。個人的欲望要服從一家的利益。這叫做正統(tǒng)教育,其實是愚化教育。這是為了要把一切事物保持現(xiàn)狀,永不更改。

我們生活在一個親緣關(guān)系網(wǎng)中。這個網(wǎng)有一個金字塔形的權(quán)威等級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不僅體現(xiàn)在人的身上,也體現(xiàn)在宅第、庭院、樹木、花草、傭仆、轎子上。我父親和母親在去跟他們同在一處府邸的祖父房中請安的時候,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就像去見官一般。威容肅然的祖父恩準我們這些當孫子的有十分鐘的早朝時間。我們穿好衣服,洗了臉和手,朝他請安如儀,祝他這一天過得愉快。祖父房間門口的兩側(cè)擺放著盆栽的金菊,是特別華貴的那種,已經(jīng)成了他本人的象征。他親自照料這些花。它們的繁盛與他的健康長壽密不可分,小孩子哪怕掐一朵花也是大不敬,很難得到原諒。

大門刷了黑漆,門檻很高,一對石獅子分踞兩側(cè)。迎門有一道磚雕影壁,過去就是第一進庭院,轎子就停放在這里,轎簾隨季節(jié)易替而更換。祖父的四抬大轎占據(jù)了這里最顯赫的位置,里面用金猴皮當墊,抬起來壓得骨頭疼。其次是父親的轎子,再次便是一般家庭成員和女眷們的轎子了。院子的一側(cè)是下人的住房;另一側(cè)是學徒的住房。第二進院子是用來招待賓客的,有一道通往第一花園的門。為不同來賓準備的各個客廳里擺放著相應(yīng)的花盆。第三進庭院是供家人居住的,家庭的景觀在這里才展現(xiàn)出來。一溜單間房,每間各配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長子一家住在東側(cè),其余的子女住在西側(cè),中間則是長輩的房間。最里面的庭院有水井,用作靈堂的正廳里供奉著亡魂的牌位。緊靠在這個院落背后的就是全家人的飯?zhí)煤蛷N房。廚房附設(shè)廚工住房、院落,還有一口水井,一般用水都從這口井里汲取。垃圾則通過西側(cè)的便門運走。

在我童年時代的這所宅院里,一度有七十五口人住在一起,還不算傭仆侍女。后來合住變得越來越難了,苛捐雜稅多得連我母親都難以承受。

我還記得那些收藏在樟木箱子里的卷軸畫被取出來,按四時分門別類地張掛在相應(yīng)的位置上,分為夏景、冬景、春節(jié)、中秋、平居、宴集等類。我還記得祖父的那些扇子分為午前用扇、午后用扇、應(yīng)酬用扇、典儀用扇,扇骨用香檀制成,嵌入象牙、烏木。無論是接待貴客、與人談生意,還是平常休息,他都扇不離手。他自己有五十六把扇子,我父親有二十七把。

在這個住滿人、放滿東西的圈子里,家族的關(guān)系緊密,就像鑲嵌精細的家具一樣;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共同有機體的一部分,它歸我們所有,而我們也歸它所有。我們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為維持它而盡自己的一份責任。這就是我國中世紀社會,似乎是天命的秩序。

玉蘭花如約綻放,也理所當然地得到了詩人獻上的贊美詩。我的一位叔叔正在漫步賞花,忽見一農(nóng)夫家中的玉蘭花開得比我們家的更好,便停下腳步詢問農(nóng)夫,他的玉蘭樹何以長得如此繁茂,如此美麗?有什么秘訣?樹苗是在哪兒弄的?農(nóng)夫送了他一些枝條,叔叔作詩記述了這次偶遇(但詩中未提及農(nóng)夫的名字)。我們的花園從此有了一株新品種的玉蘭樹,一種新的美景。

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被發(fā)現(xiàn)了。這塊石頭在八百年前的宋代就被記載過,后來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蹤影。方圓百里內(nèi)的文人墨客都趕來觀賞,還作詩紀念。為了慶祝這塊石頭的發(fā)現(xiàn),家里還專門辦了一次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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