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雞尾酒》(27)

寂寞雞尾酒 作者:(英)馬德琳·威克姆


“這篇是坎迪斯幫《倫敦客》寫的稿子,”瑪姬用手掌拍了拍那份文件,“我記得這篇文章。記得可清楚了。這完全是坎迪斯的風格?!?/p>

“我不信!”

“難怪拉爾夫對她印象深刻,”瑪姬擺了個白眼, “天哪,坎迪斯有時真是蠢得可以。”

坎迪斯花了比預期久的時間才找到花瓶,途中又和另一間病房的助產士聊了一會兒。當她總算哼著歌,返回瑪姬的病房時,洛克薩妮和瑪姬正睜大著眼在等她,臉上掛著大事不妙的神情?!澳敲矗甭蹇怂_妮在她靠近病床時開口,“你打算怎么解釋自己的行為?”“解釋什么?”坎迪斯問。“這個?!爆敿Э鋸埖負]舞著那篇文章??驳纤褂行┎唤猓人劢乖谀切┪淖稚虾?,她認出那是什么了。一片紅暈染上臉頰,立刻將目光移向別處。“喔,那個啊,”坎迪斯說,“嗯……赫塞爾沒有任何寫作經驗,所以我就……”她尷尬地停下來?!八阅憔透纱嗵峁┧黄暾膱髮ё髌??”“不是!”坎迪斯說,“只是一小篇文章。就是……你們知道的,”她辯解似的聳聳肩,“只是讓她至少有個機會。拜托,這沒什么大不了。”瑪姬搖搖頭。“坎迪斯,這不公平。你很清楚這樣做是不對的。這讓拉爾夫無法做出公正判斷,對其他應征者也不公平……”“話說回來,這對赫塞爾也不公平,”洛克薩妮插嘴,“萬一賈斯廷要求她交一篇一樣高水準的文章怎么辦?”

“他不會!而且赫塞爾沒問題的。你們知道,她是有天分的。她只是需要機會?!笨驳纤馆喠骺粗蹇怂_妮與瑪姬,突然對她們心生不耐。為什么她們不明白在某些情況中,達成目的遠比所用方法的正當性來得重要?“別這樣,說實話,”她大聲地說,“有多少工作不是靠沾親帶故得到的?又有多少人是靠關系、動用人脈,并且裝出一副比自己實際要強的模樣?還不都一樣?!?/p>

一片沉寂。然后瑪姬開口:“她現(xiàn)在還跟你住在一起:”“是啊,”坎迪斯輪流看著她們,思忖著自己到底錯過了什么。

“這樣又怎么了嗎?”“她有付你房租嗎?”“我……”坎迪斯咽了下口水,“那是我們倆的事,你們不這么認為嗎?”

她沒跟赫塞爾提過房租的事情,赫塞爾也從來沒提起這個問題??驳纤乖疽恢闭J為赫塞爾至少會堅持要付部分房租──但是,坎迪斯突然有些生氣,就算她沒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和朋友間會明算賬,有些人就是不會啊。而且,她又沒有非常需要那筆錢。

“的確是你們倆的事,”洛克薩妮的語氣溫和,“只要她不是在利用你的話?!薄袄梦??”坎迪斯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在我爸對她們家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后?”“坎迪斯──”“不,聽我說,”坎迪斯略略提高了聲量,“我欠她的。好嗎?

我欠她這一次?;蛟S我是耍了小手段讓她獲得這份工作,也或許我對她已經超乎一般地慷慨。但這是她應得的。她應該有稍事喘息的機會,”坎迪斯覺得自己的臉發(fā)燙,“還有,我知道你不喜歡她。洛克薩妮,可是──”

“什么?”洛克薩妮激動地說, “我根本沒跟她講過幾句話!”“嗯,但是她感覺到你不喜歡她?!薄罢f不定是她不喜歡我。你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嗎?”“她為什么要不喜歡你?”坎迪斯憤憤不平地反駁。“我怎么知道!那我又為什么要不喜歡她呢?”

“這太荒謬了!”瑪姬插話, “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來!”隨著她提高的音量,露西亞動了動身體,開始哭鬧,先是哀哀低泣,接著轉成強而有力的大哭?!扒颇銈冏龅暮檬?!”瑪姬說?!班?,”坎迪斯咬著嘴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失控的。”“不,”洛克薩妮說, “我也不想這樣,”她伸出手捏了捏坎迪斯的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相信赫塞爾是個很棒的女孩。我們只是……擔心你?!薄澳銓嵲谔珵E好人了?!爆敿Ы又f,然后打住話頭。在場的人轉向她,驚異地望著她將露西亞抱到胸前喂奶?!斑@樣不會痛嗎?”坎迪斯看著不自主地因疼痛而皺起臉的瑪姬?!坝幸稽c,”瑪姬說, “在剛開始吸的時候,”寶寶開始吸奶,漸漸地,瑪姬的臉部表情放松了下來,“瞧,這樣就好多了。”“見鬼了,”洛克薩妮大咧咧地盯著瑪姬的胸部,“比我還偉大哩。”她朝忍不住爆出笑聲的坎迪斯做了個鬼臉?!翱磥硭酆鹊??!笨驳纤箍粗段鱽嗀澙返匚獭!案龐寢屢粯樱甭蹇怂_妮說,“說到這個……”她將手探進包包里,一陣翻找后,拿出一個大大的銀制雞尾酒調酒瓶?!疤炷?!”瑪姬不可置信地大聲叫,“不會吧!”“我說了我們會用雞尾酒來祝賀寶寶誕生啊?!甭蹇怂_妮說?!暗覀儾荒?。”瑪姬咯咯笑,“如果有人看到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我肯定被踢出好媽媽行列?!薄拔铱紤]到這一點,”洛克薩妮帶著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再次伸手進包包里,拿出了三個奶瓶?!笆裁穿ぉぁ?/p>

“等我一下?!?/p>

她轉開奶瓶嘴,將三個奶瓶成一列地擺放在床頭柜上,在另外兩個人贊嘆的眼神中,拿起調酒瓶使勁兒地搖了起來。然后打開瓶蓋,表情肅穆地將白色的濃稠液體逐一倒入奶瓶中。

“這是什么?”坎迪斯盯著看?!帮@然不是牛奶吧?”瑪姬說?!盁釒щu尾酒①?!甭蹇怂_妮輕快地說??驳纤购同敿Я⒖瘫ΑW詮脑诼D酒吧展開首次放松之約的那一晚,洛克薩妮宣稱誰要是點熱帶雞尾酒,她就跟誰斷絕往來后,熱帶雞尾酒成了她們之間共享的笑話?!拔艺娌辉撨@樣!”瑪姬哀號,試著停止身體的晃動,“我不應該笑成這樣??蓱z的露西亞?!薄案杀!甭蹇怂_妮遞給她一個奶瓶?!熬绰段鱽??!笨驳纤拐f?!熬绰段鱽?。”洛克薩妮附和著,舉起她的奶瓶?!耙簿茨銈儍蓚€,”瑪姬說,喝下一大口酒,“說真的,熱帶雞尾酒真不賴!”“沒那么糟,對吧?”洛克薩妮若有所思地啜著酒,“如果他們能幫它取個更有格調的名字……”“說到酒,拉爾夫·歐索普送了瓶香檳,”瑪姬說,“他人真好不是嗎?我們還沒打開。”“聰明的人想的都一樣呢?!甭蹇怂_妮輕聲地說。“德瑞克福太太?”某個男聲從花式掛簾的另一頭傳來,她們三①pina colada,用果汁、椰子汁和蘭姆酒等調制的雞尾酒。

個不好意思地互換了眼神。接著,一個看起來很有活力的醫(yī)生從掛簾邊探進頭來,朝她們三個微笑,“德瑞克福太太,我是這里的小兒科醫(yī)生,來幫露西亞做個檢查。”

“喔,”瑪姬微弱地回應,“嗯……請進?!?/p>

“我?guī)湍惆选?,把牛奶拿到一邊吧?”洛克薩妮熱心地說,伸手要拿瑪姬手上的奶瓶,“喏,我把它放在床頭柜上,待會兒再繼續(xù)喝?!?/p>

“謝謝。”瑪姬緊抿著嘴,顯然在忍住笑意?!耙苍S我們該離開了?!笨驳纤拐f?!昂冒伞!爆敿У驼Z?!拔覀兒芸鞎僖妴?,寶貝,”洛克薩妮一口喝光她的熱帶雞尾酒,把奶瓶扔進包包,“沒什么比喝瓶優(yōu)質又健康的牛奶更棒的了。”她對著正吃驚地點著頭的小兒科醫(yī)生說?!奥段鱽喓每蓯?,”坎迪斯彎身親吻瑪姬,“我們再見啰?!薄奥D酒吧見,”洛克薩妮插話,“下個月的第一周?,敿?,你覺得你可以來嗎?”“當然沒問題,”瑪姬回答,露出笑容,“我一定到?!?/p>

坎迪斯帶著因喜悅而潮紅的雙頰在那天傍晚返抵家門,一想起那些裝滿了熱帶雞尾酒的奶瓶,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比原先預期的還要情緒化?,敿Ш退莿偝錾男殞毶钌畲騽恿丝驳纤沟男?,那份感動遠比她在現(xiàn)場時更深。她覺得她對這些朋友們的愛已經到了滿溢的地步。

她們三個之間唯一出現(xiàn)的尷尬時刻是談到赫塞爾的時候──不過,坎迪斯心想,那是因為她們不了解。畢竟,她們如何能理解呢?瑪姬和洛克薩妮從來沒有體會她長久以來背負在身上的秘密罪惡感,當然無法理解那種罪惡感總算能稍稍減緩的感受。她們無法了解過去這幾個禮拜以來,坎迪斯內心那份如釋重負的感覺,當她看到赫塞爾的生活總算步上常軌時的那份全心的喜悅。

更何況,她們兩個人都還沒機會好好認識赫塞爾。她們不明白赫塞爾是多么溫暖、慷慨的人,她和赫塞爾之間的友情迅速成長。就算她一開始是把赫塞爾當成可憐的受害者,也或許她最初對赫塞爾伸出援手只是出于愧疚,但現(xiàn)在她們之間是真的親如手足?,敿Ш吐蹇怂_妮一副認為她讓赫塞爾住進她家肯定會為她帶來不便,事實上卻恰好相反?,F(xiàn)在她有室友了,坎迪斯簡直無法想象再回到過去一個人的獨居生活。過去沒有赫塞爾時,她是如何打發(fā)那些夜晚的?獨自啜飲著可樂,而非和赫塞爾穿著睡衣在沙發(fā)上打鬧,邊笑邊大聲地讀著星座運勢。赫塞爾在身邊真的很好,坎迪斯充滿感情地想。她根本是來幫坎迪斯增添生活樂趣的。

坎迪斯關上身后的大門,聽見廚房傳來赫塞爾的說話聲。聽起來像在講電話,她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不希望打擾了赫塞爾的隱私。還差幾步就到廚房時,她略微驚訝地停下腳步。

“用不著你憐憫我,漢密斯!”赫塞爾的聲音低沉緊繃,迥異于平常的高亢語調,坎迪斯幾乎認不出來,“這對你來說算什么?”一陣停頓,“是啊,也許我根本不在乎。沒錯,說不定我就會這么做!”赫塞爾提高音量大吼,然后是摔上話筒的聲音。走廊上的坎迪斯驚慌地愣在原地。拜托千萬別這時候走出來,她心想。拜托別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

過了不久,赫塞爾拿水壺的聲響驚醒了她,坎迪斯恢復神智開始動作。出于某種莫名的罪惡感,她踮起腳尖走回長廊盡頭,再次打開大門,然后大聲地把門關上。

“嗨!”她故作爽朗地大聲叫,“有人在家嗎?”赫塞爾走出廚房,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坎迪斯,臉上毫無笑容?!班耍焙杖麪柨偹汩_口,“好玩嗎?”“棒透了!”坎迪斯熱情地回應,“露西亞好可愛!瑪姬也很好……”她的聲音漸趨微弱,赫塞爾靠在門上看著她?!拔覄倓傇谥v電話,”她開口,“我想你應該有聽到吧?!薄皼]有!”坎迪斯很快地回話,“我才剛踏進門?!彼X得自己開始臉紅,急忙轉過頭去假裝在整理外套的袖子。“哼,男人,”在短暫的沉默后,赫塞爾說,“誰需要他們?”坎迪斯驚訝地抬起頭。

“你有男朋友?”“是前男友,”赫塞爾說,“超級大混蛋。你不會想知道詳情的?!薄班牛笨驳纤共惶匀坏鼗卮?,“嗯──我們來喝茶好吧?”“好啊。”赫塞爾說完跟在她身后進了廚房?!皩α?,”赫塞爾在坎迪斯拿茶包時對她說,“我剛好要用郵票,所以從你的梳妝臺拿了幾張。你不會介意吧?我再還你錢?!薄皠e傻了!”坎迪斯轉過身,“我當然不介意。你要什么就請自便,”她露出笑容,“我的就是你的啊?!薄澳呛冒桑焙杖麪柸魺o其事地回答,“謝啦。”

洛克薩妮既冷又餓地回到公寓,發(fā)現(xiàn)有個大紙箱等在門前。她困惑地盯著紙箱,然后打開門,用腳一次一點兒距離地直到把紙箱踢進門內。關上門開了燈,洛克薩妮蹲下來更仔細地檢視著箱子。上頭蓋了賽普勒斯的郵戳,標簽上應該是尼可的字跡。啊,那個甜心。他這回要送她什么?

洛克薩妮帶著微笑打開紙箱,看見成排的、枝上仍帶著綠葉的亮黃橘子。她撿起其中一株,閉上雙眼,深深吸進那股甜美、濃郁撲鼻、絕對不會錯認的甜香。接著拿起擺在最上頭那張手寫的紙條。

我最親愛的洛克薩妮。送上小小紀念品好提醒離開賽普勒斯的你錯過了什么。安德烈和我仍然希望你愿意考慮我們的提議。你永遠的朋友,尼可。

洛克薩妮沉默地佇立良久。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上那顆橘子,將它拋到空中再用手接住。鮮艷而甜美,如陽光般溫暖而誘人,她心想著。突然間被另個世界陡然包圍,那個她幾乎已經遺忘的世界。但她的世界在這里。在倫敦細雨中,系在拉爾夫身上。

在所有訪客都離開后,房中的燈被轉暗,露西亞也被哄睡了,瑪姬清醒地躺在病床上,盯著挑高、刷白的天花板,試圖平撫內心遽升的恐慌。

小兒科醫(yī)生十分肯定露西亞的進步。黃疸已經全部消失了,體重也漸漸攀升,一切都上了軌道。

“你明天就能出院,”他這么說,在白色表格上做了注記,“我想你應該也受夠這里了?!?/p>

“一點都沒錯,”瑪姬虛弱地對他微笑,“我等不及要回家了。”

吉爾斯稍晚來探房時,瑪姬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忍不住歡呼起來。

“總算!真是松了口氣。你一定很開心吧。喔,親愛的,你可以回家了,這不是棒透了嗎?”他靠上前緊緊擁抱瑪姬,緊到瑪姬幾乎無法呼吸,而有那么一刻,她覺得她的心似乎有種接近狂喜的幸福感。

但如今她躺在黑暗里,除了恐懼什么都感覺不到。過去這十天,她已經習慣了醫(yī)院生活的步調。習慣一天三餐;助產士親切的閑談;每天下午四點餐車上出現(xiàn)的茶。她習慣于這些事物所帶來的安全感,清楚知道一旦有什么恐怖的事情發(fā)生,總有緊急鈴可以按,也總有護士隨侍在側。熟悉了護士瓊安總在每天清晨兩點將露西亞推進育兒室,在早晨六點再將她推回來的規(guī)律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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