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濂孤山賞梅

孤山已經(jīng)同林逋一起成為梅花的符號，是愛梅人必往之地?？墒牵律降搅嗣鞒?，不要說宋代的古梅，即便是元代余謙補種的梅花也已難覓蹤跡。萬歷年間，太監(jiān)孫隆補種了三百六十株。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記載了此事：

孤山舊趾，逋老種梅三百六十已廢，繼種者，今又寥寥盡矣。孫中貴公補植原數(shù)，春初玉樹參差，冰花錯落，瓊臺倚望，恍坐玄圃羅浮。若非黃昏月下攜尊吟賞，則暗香浮動、疏影橫斜之趣，何能真見實際？

這《孤山月下看梅花》，是高濂《遵生八箋》中《四時幽賞》的第一條目，也算是一年中的第一件雅事。但妙筆如花的高濂也只寫出"玉樹參差"、"冰花錯落"等語，而月下吟賞、疏影橫斜，也都是老調(diào)重彈，無甚新意。若與他在后面寫的《蘇堤看桃花》相比，更覺其愛蘇堤之桃遠勝孤山之梅。高濂是當(dāng)時杭州一帶的著名的雅士，他對孤山梅寫得如此簡單，恐怕與這里的梅花已無昔日光景有關(guān)。

其實，高濂賞梅不限于孤山。他似乎對壑谷間的野梅更感興趣。他嘗跨一匹黑驢，學(xué)畫中人披紅氈衫"尋梅林壑"、沽酒梅邊。且看他的《雪霽策蹇尋梅》：

畫中春郊走馬，秋溪把釣，策蹇尋梅，莫不以朱為衣色，啟果無為哉？似欲妝點景象，與時相宜，有超然出俗之趣。且衣朱而游者，亦非?？汀９嗜t氈衫，裹以氈笠，跨一黑驢，禿發(fā)童子挈尊相隨。踏雪溪山，尋梅林壑，忽得梅花數(shù)株，便欲傍梅席地，浮觴劇飲，沉醉酣然，梅香撲袂，不知身為花中之我，亦忘花為目中景也。然尋梅之蹇，扣角之犢，去長安車馬，何涼涼卑哉？且為眾嗤，究竟幸免覆轍。

尋梅自與訪梅有別。相比《孤山月下看梅花》，這《雪霽策蹇尋梅》似乎更能體現(xiàn)高濂賞梅的情狀。

3．孤山補梅

如前文所述，明代后期，孤山經(jīng)歷了幾次補梅。其中張鼒和張岱的補梅，各有一篇文章記其事。時人補梅賞梅風(fēng)尚，亦可見一斑。張鼒的《孤山種梅序》云：

夫人標(biāo)物異，物借人靈。古往而今自來，風(fēng)光無盡；景遷而人不改，興會常新。是知有補斯完，無虧不滿。誰非造化，轉(zhuǎn)水光山色于眼前；繄彼人功，留雪月風(fēng)花于本地。維昔孤山逸老，曾于嬴嶼栽梅。偃伏千枝，淡蕩寒嵐之月；崚嶒數(shù)樹，留連野水之煙。自鶴去而人不還，乃山空而種亦少，庾嶺之春久寂，羅浮之夢不來。雖走馬征輿，鬧前堤之景色，奈暗香疏影，辜此夜之清光。是以同社諸君子，點綴冰花，補苴玉樹，種不移于海外，勝已集乎山中。灌巖隙而長玉龍，紛披偃仰；礨澗湄而棲白鳳，布置橫斜。幽心扶瘦骨同妍，冷趣植寒枝共遠。西泠橋畔，重開玄圃印清波；六一泉邊，載起瓊樓邀皓月。非惟借風(fēng)霜之伴，與岸花江柳斗風(fēng)光；亦將留山澤之臞，令溪飲巖居生氣色。倘高人扶笻掃石，正堪讀《易》說《詩》；若韻士載酒飛觥，亦足吟風(fēng)弄月。使千古勝場，不渝寂寞，將六堤佳境，盡入包羅。豈獨處士之功臣，抑亦坡仙之勝友。余薄游湖上，緬想孤蹤。策月下之驢，為問山中誰是主；指云間之鶴，來看亭畔幾枝花。爰快述其良圖，用同貽于好事云爾。

萬歷四十四年（1616），張鼒將這篇序給周宗建看。是年冬，周宗建移居武林，續(xù)張師之志補梅三百余株，次年春，他寫了《補種孤山梅花序跋》以記其事云：

丙辰之秋，侗翁張師貽予《孤山種梅序》，受而讀之，冷艷欲絕，一往無盡。冬初，量移武林，為吊和靖先生墓。孤亭斷碣，零落荒莽，悵然久之。因續(xù)張師之志，為辟余地，補種梅花三百余株，并戒道士設(shè)藩守焉。嗟乎!逋翁遺韻，千載無恙。而花飛鶴去，頓失舊觀。今日得暫收魂魄，聊續(xù)遺芳，吾師之言，實開其始。因書此石勒之亭中。為語游士同有是好，慎無過而蹂躪我香國也。戊午春初，吳郡周宗建跋。

后來，性靈派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張岱也加入了補梅人的行列，他的《補孤山種梅敘》云：

蓋聞地有高人，品格與山川并重；亭遺古跡，梅花與姓氏俱香。名流雖以代遷，勝事自須人補。在昔西泠逸老，高潔韻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橫斜，遠映西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月黃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庉鉃⒀瑏y飄冢上苔痕；玉樹迷煙，恍墮林間鶴羽。茲來韻友，欲步前賢，補種千梅，重修孤嶼。凌寒三友，早連九里松篁；破臘一枝，遠謝六橋桃柳。佇想水邊半樹，點綴冰花；待將雪后橫枝，低昂鐵干。美人來自林下，高士臥于山中。白石蒼崖，擬筑草亭招放鶴；濃山淡水，閑鋤明月種梅花。有志竟成，無約不踐。將與羅浮爭艷，還期庾嶺分香。實為林處士之功臣，亦是蘇長公之勝友。吾輩常勞夢想，應(yīng)有宿緣。哦曲江詩，便見孤芳風(fēng)韻；讀廣平賦，尚思鐵石心腸。共策灞水之驢，且向斷橋踏雪；遙瞻漆園之蝶，群來林墓尋梅。莫負佳期，用追芳躅。

孤山補梅，乃晚明杭州士人公認的一樁雅事。他們補梅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追念北宋兩位與杭州梅花有密切關(guān)系的詩人林和靖與蘇東坡，恢復(fù)梅花滿山的舊日景觀，維系孤山梅花數(shù)百年風(fēng)雅氣韻。山中高士、月下美人，乃是梅花給他們的主要意向。不過，雖然明清之際杭州士人景仰宋人遺風(fēng)，風(fēng)雅不減前人，而執(zhí)著過之，但和宋人相比，明清之際的士人總給人感覺少了些什么。梅花傲雪的風(fēng)骨哪里去了？在他們吟風(fēng)弄月、沉醉花下之時，我們看到了他們舒展的性靈，也看到了他們的逃避和厭倦。晚明政治環(huán)境險惡，國是日非，雪中月下的梅花大概可以減輕他們內(nèi)心的焦慮吧！